南宋绍兴二十二年(1152)香山立县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兴建一座县城。
县城选址,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兴衰,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最后为什么会选定在石岐,史书上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说,在讨论城址时,陈天觉与三乡郑族出现了意见分歧。陈天觉希望县城建在仁山下的仁厚村一带,而郑族则希望建在三乡雍陌村一带。
香山的郑族,分为三乡郑(西山郑)、义门郑、莲塘郑和古鹤郑四支。其中,三乡郑的始祖就是从福建莆田迁来的郑菊叟,子孙分布在乌石、古鹤、雍陌等地。桥头村的郑廷举、郑廷辅兄弟,平时热心公益,是两位深孚众望的乡绅,说话有一言九鼎的份量。他们主张县城建在雍陌村,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雍陌村在今中山温泉旁边,紧挨着罗三妹山。相传当年雍陌村有一女子叫罗三妹,自幼失怙,家贫如洗。母亲不幸又罹重病,罗三妹朝夕侍奉左右,毫无倦容。在她14岁那年,母亲病逝了,罗三妹悲痛欲绝,终日涕泣,十几天粒米未进,竟至哀伤而死。后来村民为纪念这位孝女,把这座山命名为“罗三妹山”,并在山上兴建了一座罗仙姑庙。
罗三妹山海拔98.8米,又有小香山之名。最有名的是山上有五六块巨石,重重叠叠,危如累卵,看得人心惊胆颤。用石块敲击巨石中点,铿然作响,听上去就像击鼓的声音。在两排巨石之间,只留下一线罅隙,翘首上望,只见一线蓝天,故名“一线天”。至今仍是中山的一大奇景。
陈天觉却认为,石岐的地理更佳。石岐这个名字,本身包含了山与水。“石”指烟墩山,海拔55.7米,相传以前山上岩石嶙峋,人称“石山”。嘉靖朝的《香山县志》说:“石岐山在县西北一里,与莲峰对峙,高厚多石,直入海中。”后来采石过多,才成了一座土山。烟墩山与武山(今称西山)、仁山、寿山相连,有如一道天然屏障。而“岐”则指石岐河,水自西江而来,其间分分合合,歧出多道,在石岐的西北方,与狮滘河交接,绕烟墩山而过,最后汇入横门水道。古时“岐”与“歧”是相通的,在郑愚诗中,有“岐海正分流”之句,写的正是石岐之水,千枝百脉,繁错相织的形态。
对石岐山水的形成,1963年撰写的《石岐志》,有详细描述:“古代石岐山之周围为海洋,经过大自然本身‘沧海桑田’的变化,长期潮汐之一涨一退,西潦东注,上流而下,土块和冲积层便顺沿山边,渐次形成海滩。后经人工修筑,把山边砂石填覆于海滩之上,构筑成一条大堤,横卧海边。”据说,石岐海边的南、北两道石堤(石岐人把它们叫做上基、下基),就是陈天觉带领人们修筑的。筑堤需要大量石块,后人猜测,很可能就是从烟墩山上挖来的。
石岐依山傍水,山环水抱,水陆交通,四通八达,堪称建城的风水宝地。但郑氏族人坚持要建在三乡,他们深信,三乡才是儿孙富贵家无穷的风水宝地。双方都是为了香山好,相持不下,最后达成了妥协,采用称土之法,看看哪里的土重,就在那里建城。这是古人传下来辨土凶吉之法,在《相宅经纂》里有记载:“取土一块,四面方一寸称之,重九两以上为吉地,五、七两为中吉,三、四两凶地。或用斗量土,土击碎量平斗口,称之,每斗以十斤为上等,八九斤中等,七八斤下等。”在称土时,陈天觉事先让人在石岐的土里,悄悄混入铁砂,结果称出来比雍陌的土重,郑氏的族人也没话可说了。
另一种说法,出自乾隆朝的《香山县志》,说陈天觉主张在自己家的釜涌建县城,其他人反对,双方争持不下,决定以秤土轻重决定。“众以形势固执,乃阴布铁砂于今城址,曰建城必贵地,地贵者土重。因秤土,重倍釜涌。遂建焉,号铁城。”使出掺铁砂这种小阴招的,变成了是“众人”,而不是陈天觉了。但从地理上看,釜涌就在后来建成的铁城东门外,烟火邻居,鸡犬相闻,何至于要出拗爆呢?
这个故事,在坊间流传很久,甚至被写入了县志,虽然历朝历代都有质疑,但香山人还是津津乐道。
县城定址石岐后,陈天觉请了仁厚乡曲涌村的梁溪甫设计施工,梁溪甫一家三代都是做三行的,[2]他的父亲曾带他上过京师,见识过巍巍的高城深池。梁溪甫用心区画,绘图设计,他的四个儿子,长子天盛善施工,二子天福擅瓦工,三子天富擅木工,四子天财擅磁漆雕刻,各人负责一座城门的施工。
为筹集工程费用,陈天觉带头捐粮数千斛,桥头郑廷举兄弟也捐粮数千斛,县中富户、盐场、银场、渔场一呼众应,踊跃赞襄,东莞县也出了一些钱,很快筹得十万斛的粮饷。在陈天觉的监督下,鸠工庀材,大兴土木,开始修建香山人的城池了。
修城的方法,是先依城墙的厚度,两边架起木板,往中间填泥土、石块、蚝壳之类的东西,填一层夯实一层,再填一层,再夯实一层。香山寨的士兵和各村的青壮年,纷纷加入到筑城民工队伍里,挑土的挑土,夯地的夯地,工地上人如潮涌,热气腾腾,打夯的号子声响彻云霄。陈天觉每天都要到工地上巡视一番,看着城墙一天天长高,一天天延长,内心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自豪。
根据北宋李诫所编写的《营造法式》,各地对夯土城墙的修筑,都有严格标准,“筑墙之制,每墙厚三尺,则高九尺,其上斜收,比厚减半,若高墙三尺,则厚加一尺,减亦如之”。香山的城墙,周围四百五十丈,建有四座城门,南为阜民门,东为启秀门,北为拱辰门,西为登瀛门。当初由于陈天觉在泥土中混入铁砂,才选址石岐兴建这座县城,所以人们又给它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铁城。
这一带本来都叫石岐,但自从建了县城以后,香山人慢慢习惯了把城内叫做“铁城”,西城外大庙下、上下基、青云桥一带,才叫做“石岐”。直到20世纪,城墙已经拆除了,但那些住在原县城范围内的老人们,仍然把去铁城范围外的孙文西路,叫做“去石岐”,年轻人听了唔明解:“这里不就是石岐吗?你还去哪个石岐?”老人一本正经地回答:“这里是铁城。”
仁山下原有一户官宦人家,主人叫刘必从,绍兴年间封敦武校尉,授邕州副将,他的父亲封忠训大大,兄长封训武校尉。刘必从对建城也非常热心,甚至爽快地把一块祖地捐了出来建县衙,自己举家迁居长洲村。
县衙是一组青砖灰瓦的建筑,北靠着仁山,位置在今孙中山纪念堂公园内,大门前左有旌善亭,右有申明亭,建筑深三十余丈,广十七丈有余。仪门、照壁、耳房、吏房、谯楼、库楼、狱房、厨舍悉备;正堂明镜高悬,仪型森严,四面山墙环绕,廨舍廊阁俨然。西侧是关帝庙,东侧是城隍庙、守御所、文昌庙和东岳庙。南门外正对着麻洲街,街旁有一座小小的雷坛,用来祭祀雷神。西门外还有山川坛、三元庙、观音阁、天妃庙;东门外有一座金花庙;北门外是北帝庙。各路神仙各安其所,歆享人间俎豆。
为了表彰梁溪甫一家在建城工程中的出色贡献,由良都沙涌马氏缙绅提议及资助,县知府主赞,梁溪甫父子五人在曲涌村建起了“功建铁城梁公祠”,录载其事,以传后世。但乡间一直有种说法,说梁溪甫父子在生时为自己建祠堂,犯了忌讳,所以后来梁家人丁不旺,祠堂也一度荒废,1925年重建过,祠内立碑,碑文写的却是:“三世祖孙泽公赐进士,通判鄂州军事,督理建筑香山城有功,崇祀乡贤礼,曰有功德于民则祀之。”奉祀的是第一个提出立县的梁杞,而不是梁溪甫父子,但说梁杞“督理建筑香山城”,却是张冠李戴了。
朝廷虽然批准成立香山县,但并没有委任县官,而是由东莞县尹姚孝资兼任。直到南宋乾道五年(1169),才由范文林出任县尹,这时已经立县十七年了。
铁城在元代没有太多改变,到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时,由守御千户陈豫广主持,进行了彻底的改建,把夯土墙改成砖墙,城墙高一丈七尺,上宽一丈,下宽一丈八尺,周围六百三十六丈;城墙上有三千六百四十个雉堞,四个城门一律以方位命名,南门在今长泰街与治安街之间,北门在今拱辰路与扒沙街之间,东门在今孙文中路与扒沙街交界处,西门在今弓箭巷与孙文中路之间。共兴建了四座城楼,四座谯楼,四座兵马司,两座水关,十二个警铺。规模比南宋时大大扩张了,亦愈加雄伟壮观。明代香山人黄佐在嘉靖朝的《香山县志》中,对县城有一段气象雄阔的描写:
在铁城的东郊,有一条蚬涌,水从沙冈而来,在东郊库涌(充)分为两支,其中一支绕城而过,经今天的银通街、柏山村,弯过了九道弯,汇入从南门河、方基涌,人们就把条河称为九曲河,如同县城的护城河一般。
相传当年修筑铁城时,东西北面都是丘陵山地,唯独南面是一马平川,九曲河水面宽阔,水流急湍,在修筑南门时,人们遇到了难题,投入河中的砂石,瞬间被水冲走。大家议论纷纷,都说水中有怪物作祟,必须有宝物镇伏,才能继续施工。陈天觉家中有一只聚宝盆,是多年前他在河边救了八只由神仙化身的田鸡,神仙为了报答他,把聚宝盆送了给他。这只神奇的盆子,你放什么东西进去,它就会不断繁殖,放谷子进去就会生出很多谷子,放银两进去就会生出很多银两。陈天觉把聚宝盆献了出来,装了一盆砂石,放入河中,河水立即平静下来,人们在聚宝盆生出的砂石上修起了南门。
南门的官名叫“阜民门”,但石岐人习惯把它叫做“南门头”,风水佬说南门是“生门”,北门是“死门”。以前拱辰门(北门)外是较场,也是处决死囚的刑场,所以人们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吉利。凡是到香山的官员,都把官船停靠在登瀛门(西门)外的天字码头,却不从西门进城,而是绕一个大圈,从南门进城。南门内大街叫正薰街,也就是今天的民生路。后来邑人在城门旁边的街道上建了一座方塔,以汇拢聚宝盆的仙气,名为方塔街,这条街至今犹在。县城建成十九年后,县尹梁益谦又对南濠进行了一次改造,疏浚河道,引水灌溉陂田,令附近的乡民都受益。
虽然香山算不上富裕,明代的《永乐大典》甚至语带轻蔑地宣称:“香山为邑,海中一岛耳,其地最狭,其民最贫。”后来有风水佬声称,石岐的地形本来是“网缯地”,烟墩山与马山,隔江相对,就像两根撑杆,撑起这张网。但烟墩山比较略矮,令这张网向烟墩山倾斜了,财气便从这里溜走了。于是,明代万历三十六年(1608),邑人向知县蔡继善提议,在烟墩山上修建一座风水塔,以捍门砂。官府接纳众议,在烟墩山上,建起一座七层八角的花塔,塔高24.5米,凌角牙砖与线砖相间叠涩出檐,塔刹是铁铸宝瓶,翼翼然,岿岿然,挺立于苍苍林霭之间,就像一支直指蓝天的大笔,所以又称为“阜峰文笔”,是香山最著名的地标之一。
阜峰文笔
其实,香山人并不觉得自己很穷,紧挨着番禺、南海、顺德、东莞、新会这些鱼米之乡,从铁城出发,到广州不过四百里水路,四日可达;到南海泌冲也不过一天半的水程,到番禺两天足够。对珠江三角洲的人来说,船比车更重要,船能到达的地方,就算交通便利了。水路四通八达,意味着“财通四海,利达三江”,再穷也穷不到哪里去。
承平时代,九曲河是铁城人盛夏消暑的好地方。飞霞半缕,绿水绕城,凉风习习,两岸树影婆娑。文人墨客泛舟水上,一壶菊花清酒,一碟和味龙虱,吟诗作赋,发其胸中磊落之气。渔翁蓑笠纶竿,垂钓于林岸,时有顽童故意向水中投掷土块,惊走鱼群,渔翁也不以为意,呵呵一笑,稳坐不动。载着柴薪、禾秆的船只,顺流而下,船夫站在船头棹艇,竹篙一左一右,一起一落,带起点点水花飞溅。远处埗头传来了稚童的声音:“行渡渡,阿婆买豆腐。买唔到,踣踣倒……”此情此景,处处透出盎然的生机。
明弘治年间(1488—1505),在城墙外再扩地两丈多,兴建子城,以蚝壳为墙。至此,香山县城的城墙范围,扩大至周围三里多。在明嘉靖、崇祯、清康熙、嘉庆、道光、同治等朝代,进行过多次修葺。从嘉靖朝和康熙朝的《香山县志》地图中,可以清楚看到,城墙的西北角外是烟墩山,东北角外是给士兵练习骑射的校场和演武厅,武山、仁山、寿山都在城墙内。但在清乾隆朝的《香山县志》中,校场已移到了西北角外,原来东北角外的较场位置,演武厅改成了关帝庙,庙前辟为沙冈墟。
沙冈墟最有名的就是有一棵大榕树,郁郁苍苍,繁阴匝地。人们都把那个地方叫做“榕树头”。一位老中山人回忆说:“关于‘榕树头’,民间有很多传说和故事,其中以沙冈墟最有故事。沙冈墟是中山的一个历史悠久的集市,几经搬迁,其中在太平路榕树头这一带的历史不短。每逢农历三六九,石岐附近乡镇的农民就会带来各自的土特产前来摆卖:横栏的农民带来鸡和鹅,民众的农民带来粉葛和大蕉,沙朗的农民摘来‘胭脂红’……最特别的,还要数五桂山的乡民,他们从山上割来山芒来摆卖。”
每到墟日,榕树头下便欢闹起来了,人群如蚁附蜂屯,空气里散发着烂菜和臭鱼的味道。人们不仅不讨厌这种气味,还很兴奋。如果遇上官府处决犯人,这里就更热闹了。人们把各种烂菜、臭鱼往犯人身上扔,嘴里不断发出咒骂。看完杀人以后,男人们便聚集在酒肆里喝酒,直灌得脸红脑胀,最后留下一地嚼烂的槟榔残渣,各自归家。这个墟直到20世纪70年代还在,90年代以后,才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猪仔街、卖鸭街、蓑衣街这些承载着乡村记忆的地名,也逐渐淹没在城市化的巨流之中。
如今,在扒沙街西北面还保存着一段东城墙的残垣,高5米多,厚约0.8米,长约32米,城墙是用褐色花岗岩石块和方砖砌成的。残墙上长了一棵大榕树,根须交错,深深植入了墙体的石缝之间,墨绿的枝叶,遮天蔽日。1990年被中山市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九曲河也已经消失了,有些河段被填平,有些河段加盖成了暗渠,从水关街、河泊大街、上中下河泊、后岗涌这些街名,还可以依稀追寻到昔日护城河的遗痕。1994年,一位中山人在回忆九曲河的文章中感叹:“进入了90年代,石岐东郊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市政建设,又将上述这条小河用钢筋混凝土覆盖成陆路,与中山路(即岐关东路)和民族路水路接通。石岐的‘九曲河’成了历史记载,而九曲河附近一带,建成的高楼大厦,一幢比一幢高,成了石岐的新市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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