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中旬。我们的摄影小队踏上了为一款车拍摄广告组片的行程。

飞机仰头升空，径直朝大西北方向飞去。那一刻，我如春风拂面。

我得意于我们的创意抛离了内地“省优、部优、国优，厂长、地址、电话”之类无感的硬销思维，成功使企业接受了我们的软性品牌创意。

我也得意于此次行动有拍摄过国内多部著名电影的摄影师老Y作领队兼指导。

还得意于这次采用的是当时最高大上的拍摄方式～电影胶片拍摄（用德国阿莱35毫米2型摄影机）。

每念及此，自然底气倍足、信心满满。

几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

我抬起舷窗板一看，一切憧憬不禁戛然而止：

脚下那一路相随来的葱郁山峦，忽地全变成了秃头的山疙瘩，彩色也滤剩了灰褐色。

广州地面夏热未消，兰州却冷若冰柜，甫出机舱，迎面一股寒气拥抱过来，大家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儿搬”。

这一曲天下黄河与长河落日圆、古道雄关等的情景元素，激发出这组文案创作的灵感。文案不仅有画面视觉特色，也切合了广告车的使用特性，突显了其动力的强劲，因此获得车企青睐。

于是我们选择了依伴着黄河、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兰州作为我们此行的集结地和始发地。

翌日早，我们拿了脚本、分镜图、满怀希望沿黄河按图索骥，开始寻找片中的场景关键元素：河湾、木船、船伕。

大半天很快过去，路走了不少，景也看了不少。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寻找从开始的希望渐到失望，所寻景物一无所获。

黄河似乎没预留我们的梦空间。

当日直至黄昏，我们终于寻到了一艘渡船。

不过这一艘与其说是船，倒不如说是一块浮在水上的铁匣子，那没有船首尖的方形体笨拙得教人想笑。

船老大听了我们提的近乎怪异的问题，呵呵一乐：

“如今黄河谁还划木船啊，要有也跟我这船一样，都是由横跨两岸的钢索和绞盘来控制的啦”。

船老大

我们虽然相信船老大的话是真的，但过往经验告诉我们，选景找道具这种事，不能光听，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是第二天，我们抱着剩下的些许指望继续寻梦。

无奈没有奇迹发生。

疲惫的脚步和眼睛告诉我们，所有的希望已实锤落空。

黄河边留下我们几个在冷风中凌乱的身影，滩涂苇丛传出几声鸟儿啾鸣，似在宣告着寻梦的结束。

同行的兰州伙伴不落忍我们落空而行，于是宽劝：

“都到这里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兰州的大水车再走吧。”

事已至此，我们只好揣着满腹失意跟他去看看那不相干的大水车。

一段路后，经过村林土岗，黄河岸有一片洼地，一阵哗啦啦水落声远远传来。

循声望去，一架三层楼高的巨型水车赫然雄踞眼前！

大家虽然知道此行来看水车，但仍被这水车的巨大震惊了，一脸愕然。

其实大家有这样的反应是对的。因据载，兰州水车有五百多年历史，体量之大在水车中堪称王者。

大水车

眼前的水车缓缓旋转，长年的浸润，其木辐和戽斗已变得楞角模糊、斑驳漆黑。

水与车经久不息的协同运作，如同默守履行着一项没有期限的契约，让人若有所思。

入夜，大家面对两天寻梦落空的问题展开讨论，无果。

此路不通，有人甚至提议撤出兰州问道黄河下游。

领队老Y的大水壶手提电话显示了新潮、优越、便捷的作用，向各地电影同行咨询情况、和广州公司及时沟通。

我们的行程陷入了受既定文案限定、制作时间紧迫、制作预算制肘等问题的困境。

夜未能眠，眼看来时的一场好梦转眼成空。

我的脑回路不断在复盘着两天里看过的景点，总希望能将看到的点滴画面放大，找出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但复盘碎片均经不起推敲。

然却有个画面不断闯入。

它就是兰州大水车。

水车以一股绝对的力量拨开了所有碎片，甚至拨开了原方案，占据了大脑想象空间。

…时间在转、水车在转、构思在转，新创意在重新编织。

次日大早，一份以大水车为视觉元素、完全改变了原构思的新文案放在了大家面前。

新文案没有背离原文案核心，只是将原来的木船、船伕调整成了大水车、牧羊老汉和媳妇。

 

剧照：老人、媳妇

新文案重燃大家的希望。

我们迅速地将稿件拿到街上打印，并发回了广州公司。

公司即时与车企沟通。

新文案顺利获得车企同意。

一切重获生机。

意外遇见的大水车为我们重构了黄河新梦。

下来几天，我们进入紧张的筹备拍摄程序，为选演员、服装、道具等等满城跑。

籍此有了略看兰州的机会。

兰州是一座随处可见伊斯兰风情的城市，奇异的清真寺、独特的立柱标志，特别的墙饰图案、篮色与绿色的穹顶，街上穿梭的白色回回帽……新奇不断刷新眼帘，让人霎时恍如身处异国。

有趣的是这种恍然只是断续的，因为你走在街上不时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粤语流行歌曲声；又能看到巨型的手绘画了广州的轿车，写了广州的广告词：时尚豪华，广州名车标致505…。一下又让你恍若站在了广州街头。

这种来回的切换，不免让人产生些许方位迷乱感，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感到迷乱的还有当地旅馆的保洁大姐。

事情是这样的。

片子里有数十位乡亲角色，我们需要为他们准备扎头的羊肚白毛巾（因当地人不扎头巾）。

为了与环境融合自然，买回来的白毛巾必须要做黄做旧。

于是负责美术的M在客房的浴缸里撒了一把茶叶，将毛巾放茶水里浸染。

第二天，负责清洁的大姐如常走进，准备循例打扫。

甫入房间，她便被突如其来、里里外外到处铺满的“黄旧”毛巾景象整迷乱了，她愕然地问道：

“哎呦，这么好的毛巾多可惜呀”？

筹备顺利进行，拍摄当天化、服、道准备妥当，群演、羊群也陆续到位。

开机前，我们燃点了几柱香，既是感谢黄河水车的神助，也是祈福拍摄顺利。

“达达达”，当机器转动胶片声响起，兰州话剧团老艺术家和战士话剧团青年女演员把饱含感情的表演印在胶片里时，所有的兴奋都化作一句诗：心潮逐浪高！

拍摄顺利，最后我们安排披挂了大红花的广告车在兰州大水车前同框镜头，完成了属于黄河部分的拍摄。

后来，播放的片子达到了预期，一度走红内地。

工作照

完成了兰州镜头，我们继续向西北进发。

我们边选景、边拍、边走，最终要到达距兰州700公里外的嘉峪关完成全部拍摄。

为了保证路途安全，车企派了他们的司机负责开广告车，还请兰州公安派出一辆警车与我们作保障同行。

西出兰州，车走河西走廊，左侧远方是迷濛的、延绵不断的、有着红色历史传说的祁连山脉。前方是无尽延伸的柏油公路，路两边是坷垃荒野，有如美国西部片的场景。

途中谁发现了远处天空里竟然有一团火。

兰州伙伴解释说：

“这是油井火，烧的是地气杂质，烧了很多年了”。

“就这样烧着多可惜啊，不能回收利用么”？

“不能，因为回收技术成本太高，不值当”。

（也巧，近年看报道，这些油井气已可以分解利用了）。

前路蜿蜒连着天，幻着瑩瑩的水光召唤着我们前趟。

偶尔能看到小群牦牛和羊群在啃着似无还有的草皮。

我们忽然发现远山脚有一缕白烟，一列火车在移动。

我们如同看到了一幅广告车与火车并驶的画面，简直美妙得让人兴奋。

我们马上下车，拼命地朝火车方奔去。

一路的狂奔惊动了躲在砾石、草丛的沙鼠野兔等小动物，它们蹦起四散而逃。

可没跑出多远，我们就被意外拦下了，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断崖般的宽阔深沟。

原来这远看平坦延绵的荒漠，竟隐藏了许多不可逾越的沟壑坎坷。

望着无法到达的远方，一切幻想瞬时烟消。

从兰州沿河西走廊去嘉峪关的路，是当年华夏民族通商西域的丝绸之路。

一路上有武威、张掖、酒泉、金昌等著名历史重镇。那一路好像遍地历史。

经张掖的山丹，我们被路边一尊尊、一段段伫立的土明长城遗迹震撼了。

那些风化的断壁残垣高大坚实、刀削斧凿，像是忘记了岁月的士兵，默默地扼守在苍凉天地间。

所幸，后来我们在嘉峪关的旷野里，终于有机会将这些冷峻的历史之美收入了镜头。

我在明长城

一路向西的赶路，我们甚至来不及对沿途任何一座丝路重镇作任何观瞻，因为我们同时还要急于寻找片子里一个重要的道具…废旧的马车轮子。

本以为在这700公里曾经的通商古道上找一两只旧木马车轮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即便是木轮子早被淘汰，遗散在乡间的废弃轮子也应该不缺 ，但一路寻来告诉我们：真没有。

到嘉峪关的距离渐渐缩小，寻找的失望却在不断扩大。

每个出现的小村庄都仿佛都是一根能捞着希望的稻草。

眼下，我们又来到一个地面、土墙、房屋都是一色黄土的小村庄。

我们徒步进村，见村口一群男女老少在休憩晒着太阳。

看到突然来了好些个陌生人，村民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们。

我们上前打个招呼，将进村意图向他们说了。

可没人作声，回应依旧是他们异样的眼光。

制片S富有沟通经验，他从口袋里摸了些稀罕的零食分递给几个孩子们。

这一招果然使凝固的气氛得以融化。

大家把话说开后，一村民朝一个稍大的孩儿头说了一串听不太清的当地乡话。

孩儿头应允地点头，转过来对我们说：

“走，我带你们去找”。

说罢，三五个小孩哄地拥着孩儿头在前，领我和美术M两人一起朝村里走去。

三拐两拐后，我们随孩儿群在一条僻巷深处停下。

孩儿头哇哇地朝一个院落里喊了一嗓子，又哇哇地嚷了一串乡话，也没管里面的人是否听到听清，便和小孩们跑了。

我们正迟疑屋内是否有人， 就见那扇半掩的门后忽然出现了一位绑着头巾的大娘。

大娘边走过来边将双手在围裙上搓着，并微笑应允我们的问话。

我暗喜：这回有希望了。

但大娘随后只是向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进屋。

屋里光线不太好，家什简单粗糙而陈旧。跟一路过来到过的白净整齐的回民农家相比，显得有点晦暗。

大娘不停张罗，她先让我们坐在炕沿，又给我们倒茶水，被我们谢绝后，她又转身进了侧房。

从房间出来，她双手捧了只盛着一块硕大的、土黄色的大糙饼的篮子，递到我们跟前，似不能推辞地笑着说：

“吃，吃”。

我俩不敢不从，一人拈起一小块“开心地”吃了起来。

就在我俩嚼得费劲时，只见她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行为！

她利索地跨到炕头，伸手在那摸出了一把菜刀！

（插图六，农妇）

接着她将菜刀提在手里，随后又将刀夾在腋下来回地蹭擦…。眼里带笑地盯着我们吃饼。

她这行为让我心里顿时一阵紧张发怵、笑容也僵硬了。

这是遇上孙二娘剪径了？

难道我们吃的饼里……？

我不敢想，睨了一眼坐在身旁的M，此刻他也已发现了大娘一串异常的行为，脸上同样表露出僵笑。

趁大娘似笑非笑地朝我们说着听不清的乡话时，我用近乎腹语的方式对他粤语：

“M，小心啊，准备跑啦”。

……

当然，这场眼看要发生的惊险情节到这里就结束了。

所有的慌张，皆因我们对大娘行为的错误解读。

大娘拿菜刀出来，不过是想将刀擦拭干净，准备再给我们切点大糙饼而已。

惊恐瞬间转为惊喜。戈壁滩乡亲的好客让我们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最终，大娘领我们到后屋牲口圈旁，见到了我们心心念念的旧马车轱辘。

摸着干裂粗糙旧马车轮子，那一刻悬挂的心终于落地。

木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