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的国祚很短,五世而斩。明代继起,出于对倭寇海盗的恐惧,朝廷实行严厉的海禁,禁止二桅以上的船只出海,凡私下与海外互市、贩卖番货者,一律严惩不贷。这时世界已经开启了大航海时代,而中国则表现出对世界越来越严重的猜疑心,似乎九州之外,都是龙荒蛮甸之地,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所以只允许他们若干年朝贡一次,而朝廷则赐予金帛珠玉,以示施恩布德。郑和七下西洋,算是代表朝廷去穷亲戚家慰问一下,没有令中国更加开放,恰恰相反,郑和去世后,中国便全面结束了对海外的探险活动,关闭国门。
朝廷在广州、泉州和宁波分设三个市舶提举司,管理“四夷朝贡”,这是代表朝廷施恩布德的机构。只准朝贡国的贡船进港,非朝贡国的商船,统统拒之门外。在市舶司之外,朝廷又另委派一名太监到广州,作为皇帝的私人代表,提督市舶司,设立“提督市舶衙门”(又称市舶公馆)。市舶提举和市舶提督并驾齐驱,互相监视,互相牵制。但太监的实际权力,在提举之上。
即使对朝贡贸易,也有诸多限制。官府指定由家底殷实的人充当官牙,代理市舶司管理朝贡贸易。哪家牙行接引哪个国家的贡船,都由官府规定好,不能随便过界。牙行从官府领取印信文簿,上面注明客商船户的住贯、姓名、路引字号、货物数量,官府每月都要查验一次。牙行的主要职责是:番舶抵岸后,上船验货,代为报官;市舶司对番货征税后,估值定价,介绍买卖;管理番货市场的各种事务。
明代海禁时期,广东市舶司主要负责来自暹罗、占城(在今越南中南部)和西洋的贡船。朝廷规定,安南、占城、高丽、真腊、爪哇等国三年一贡,琉球两年一贡,暹罗六年一贡,日本十年一贡。每次船不能超过三艘,每艘船上人不能超过两百(后来放宽到三百)。嘉靖年间,福建、浙江两个市舶司被撤,只留下广东市舶司,广州再次成为海上丝路的唯一进出口岸。市舶司在广州城西建有怀远驿,专门接待贡使。朝贡的物品,不用运上京城的,都在这里抽分,然后交由牙行招商发卖。
这些牙行利用垄断地位,千方百计,牟取更大的利益。往往在船还没开始验货时,就先和船主私下交易,把最值钱的货品买走,“或去一半或去六七。而后牙人以货报官。”明人严从简在《殊域周咨录》中说,“则其所存以为官市者,又几何哉!”于是,朝廷在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对官牙制度实行改革,开放给更多民间商人加入。同时建立客纲和客纪,前者是牙行的主事,后者是牙行的经纪。
这些牙人,本身也是商人。明人黄佐的《广东通志》说:客纲、客纪,都是“以广人及徽、泉等商人为之”。1962年,一份题为《1500年至1630年在印尼群岛的亚洲贸易和欧洲影响》的西方文献,记述这些牙人的角色:“当(外国)帆船到达后,通知于广东的地方官。广东的评价者(牙行)就来估价货物,然而他们是和中国批发商人一起评价货物价格的。”文献判断:“评价者或本身就是商人,或为商人的联手。显然,他们是为自身利益以及政府的利益而活动。”
这就是明代掌控外贸市场的“三十六行”,有时也称作十三行。具有半官半商,内外通吃的属性。法国耶稣会士裴化行(H.Bernard)的《天主教16世纪在华传教志》便写道:“商业的利源,是被原属广州、徽州、泉州三处的十三家商号垄断着。”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有一首著名的《广州竹枝词》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很多人根据《广东新语》成书于康熙年间,认为屈大均这首诗是描写清代十三行,近代学者梁嘉彬的《广东十三行考》在引用了这首诗后,亦指其背景“大抵康熙粤海设关时,亦正十三行之复兴时也”。其实不然。从屈氏书中行文可以推测,这首竹枝词,乃屈氏引用自己的旧作,而非专为《广东新语》而写。
屈氏生活的清代前期,南方反清复明抗争,此起彼伏,朝廷实行禁海与迁界,海外贸易奄奄一息,早已不复“洋船争出”的盛况,广州更是满目萧条,屈氏在缅怀昔日“番夷辐辏”的繁荣时,尝作“今皆不可问矣,噫嘻”之叹,可见他写作时,乃“寸板片帆不许下海”的时代,所谓“银钱堆满十三行”,不过是白头宫女闲话天宝旧事。单凭“今皆不可问矣,噫嘻”这一声发自南明遗民的哀叹,已可断定,屈氏说的是明代事情,而绝非清代。
自明代官牙的作用,越来越大,从代官家验货、定价、征关税,到发卖舶货,一条龙服务,而市舶司的权力,则逐步分解,功能日见萎缩,双方呈此消彼长的态势。牙行实际上成了行之数百年的市舶司制度的掘墓人。
1567年(隆庆元年)之后六年间,越来越多私商不避刑辟,加入到海贸行列,不断冲击朝廷的海禁政策。据清代旅行家、航海家谢清高在《海录》一书中所记,当时“广州几垄断南海之航线,西洋海舶常泊广州”。许多非朝贡商船,也打着朝贡旗号,蜂拥而来,珠江水面上,舳舻相接,十里连樯。
16世纪,西方世界迎来了一个觉醒与扩张的时代。以葡萄牙、西班牙为代表的海洋强国,在欧洲迅速崛起,并向东方展开凶猛的殖民扩张;而英国、法国等后起之秀,亦已蓄势待发。葡萄牙人在取得了非洲摩洛哥西岸和塞索格尔河口以后,沿非洲西岸南进,到达非洲南端的海角,命名为“好望角”。从欧洲绕过非洲通往印度的海上航道终于打通了。
葡萄牙是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先驱之一。1510年,葡萄牙攻占了印度的果阿,把它变成殖民地。这里也成了中国瓷器以及仿造中国瓷器的产品转口欧洲的重要基地,大量鱼目混珠的“中国瓷器”,堆山积海,充斥果阿市面,以至于在当地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行业:专门把中国瓷盘碎片装上框边,加工成装饰工艺品。
中国瓷器从南宋时开始为欧洲所见识,但一直是由私人零星携入,或由其他地区辗转购进,为数寥寥,但对欧洲的影响,已隐然可见。很多研究者都发现,在15世纪西班牙瓦伦西亚制作的花瓶,便有明显仿造中国产品的痕迹。在意大利马约里加制作的陶器,经常出现明代瓷器风格的图案,比如蓝色枝蔓、波浪纹、荷花、翠鸟、鸭子、芦苇和棕榈叶。研究者干脆把荷花、莲花一类图案,称之为“瓷器花”。棕榈树在中国的工艺品里并不常见,但它却成为17、18世纪在欧洲吹起的“中国风”里,反复被瓷器、挂毯、壁纸、绘画所采用的中国符号之一。
1511年葡萄牙攻占了香料主要的市场满剌加(马六甲),殖民主义者的航海罗盘,开始指向中国了。1513年(正德八年),葡萄牙船首次出现在广东的海岸。第一位留下姓名的葡萄牙商人是豪尔赫·阿尔瓦雷斯(Jorge Alvarez),他从1914年(正德九年)开始在中国采购桐油,转售到欧洲。1517年(正德十二年),葡萄牙首次派使团访问中国,谋求与大明建立贸易关系。他们船只在广州城下鸣放礼炮,引起广州官府的惊疑,认为这些“狒狼机”人,居心叵测。这个使团在京待了大半年,备受冷遇,正德帝归天后,皇太后懿旨,禁止佛郎机入贡。葡萄牙使团返回广州后,被官府关进监牢,理由之一,是葡萄牙人在广东“烹食婴儿,掳掠男妇,设棚自固,火铳横行”。
广东按察使汪鋐率领明军大举出兵屯门,以武力驱逐葡萄牙人。这是中国第一次与欧洲国家开战。海战持续了三个月,明军先败后胜,把葡萄牙人全部赶走。但后来葡萄牙人借着协助中国剿灭海盗,又卷土重来,1556年(嘉靖三十五年)前后,登陆澳门,修筑永久性的住房,把这里作为他们的长期据点经营。
当葡萄牙在澳门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贸易点后,便与走私客互相勾结,从里斯本运来毛织物、玻璃精制品、钟表、葡萄酒等货物,在爱琴换取香料和宝石,在马六甲换取香料与白檀,然后用这些物品在澳门换取丝织品、黄金,转往日本再换取小麦、漆器、船材等。16世纪中叶,葡萄牙每年从中国进口5300箱精制丝绸,每箱有250匹各色丝绸,以及不计其数的瓷器、漆器、壁画等工艺品。但自从1580年葡萄牙被西班牙兼并之后,英国与荷兰要进入里斯本的市场,变得障碍重重,迫使它们要开辟与东方直接贸易的渠道。
1592年,英国人在一艘被他们掳去的葡萄牙商船上,获得了大批精美的中国手工艺品,还有一本澳门两年前出版的有关东方国家的书。书中形容中国是东方最富饶的国家,拥有丰富的金银和其他金属;男人耕田种稻,女人养蚕缫丝;皇帝和皇后每年春天都举行推犁采桑的“耕田礼”,以鼓励农桑;中国瓷器分为三等,甚得葡萄牙人所贵重,并销往世界各地;中国城市里的店铺鳞次栉比,工匠多如牛毛,刺绣与花炮技术一流;中国人重视文学;实行科举考试,有秀才、举人、进士各种名目。书中田园诗般的描述,使得英国人对中国产生了无穷的遐想。
1575年(万历三年),西班牙人首航广东,要求通商,官府以禁海为由,严词拒绝。西班牙人便在马尼拉建立与中国间接贸易的据点,由葡萄牙人把中国货运到马尼拉,再由西班牙人转运到美洲。西班牙兼并葡萄牙后,计划派遣一个使团访问中国,打开中国之门。修道士门多萨(J. G.de Mendoza)被委任为团长。但最终未能成行,门多萨根据各种资料,撰写了《中华大帝国史》一书。1585年付梓以后,迅速翻译成拉丁文、意大利文、英文、法文、德文、葡萄牙文和荷兰文七种文字,在欧洲广为传播。
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介绍中国的巨著,内容涉及中国的疆域、地理、气候、土壤分类、行政区域建制、宗教信仰、贡赋、差役、军队、战争、法律、科技、行政管理等方面的情况。在记述中国的工艺美术时,门多萨以优美的笔触写道:中国出产的手工艺品极为精致,1582年西班牙国王喜获中国床单,织法之巧妙,令菲利普二世惊叹不止,很多西班牙能工巧匠都来观赏、借鉴;瓷器很便宜,最精致的瓷器是贡品,薄如玻璃;中国人普遍都穿丝绸服装,市场上的天鹅绒、丝绸和布匹价格如此之低,足以令使那些熟知西班牙和意大利纺织品价格的人大吃一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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