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这个距离大陆海岸约三百里的海岛,雄踞于茫茫怒海之上,周边分布着八十多个附属岛屿,北面是琉球群岛、日本列岛、千岛群岛,南望东南亚数千个大小岛群,背倚大陆,为七省门户,与山东庙岛群岛、浙江舟山群岛及海南岛相连结,形成东南沿海的一道天然屏障。
李鸿章虽然从未踏足台湾,却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兵家必争之地。他给朝廷的奏章中,详述对台湾的深切忧虑:“琉球距台北千余里,现日本分兵踞琉球,难保不渐思吞噬。日斯巴尼亚所属之小吕宋,距台南亦仅千数百里,现日国声称调兵船来华,难保不径图窥伺。幸有丁日昌赴台密速布置,钦奉上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密谕,已调孙开华、方耀所部各营陆续赴台。臣又商催吴赞诚将赫德代购之龙骧、虎威两炮船由闽驶往协防,藉可虚张声势。丁日昌所拟办法,以静待动,以柔克刚,万一遇有外侮,当能操纵合宜,不至遽有战事。”
台湾阿美族男子
在海防问题上,丁日昌与李鸿章的看法一致,深信海洋是中国未来兴衰的关键。同治十三年(1874),在关于塞防、海防的讨论中,丁日昌向总署呈递了一份《海防条议》,洋洋万言,剀切陈词,提出强国的八大要务:一、建设纺织工业;二、开采各矿;三、开发台湾;四、设立领事官及派遣铁甲船保护华侨;五、彻底禁绝鸦片;六、设立电报;七、设立银行;八、发展交通。又建议为将来储备有用之才。所谓有用之才,盖有九类:图学、算学、化学、电器、兵器、机器、工务、船务、政务。凡同文馆、广方言馆及出洋学生,皆应就此数大端发奋精研,以底于成。学成后,不得自行就业,只许为朝廷服务。
其中开发台湾一项,提出了台湾设省的构想,令人关注,丁日昌指出:“台地盛产乌龙茶、木材,五金煤炭蕴藏亦富,若能设一大机器局及一大造船厂于此,则材用取之不尽。且该岛北部一带,土地丰饶。闽粤之人佣于彼路(秘鲁)者,无一生还,若招以屯田开矿,利源日开,生聚日盛,数十年后,当可建一行省,固夏夷之防,收自然之利。况五金煤铁等项,非仅利源所系,亦为军事胜败所关,故开发台湾采掘矿产一层,尤为目前军事饷事第一要务。”
丁日昌以尖酸刻薄的措词,挖苦守旧派:“天下大变之来,方如烈火燎原,毁室家,毙人畜在须臾之际。而一二老师宿儒反叱水龙各机器为奇技淫巧,方且斋戒沐浴,罄折俯伏,欲以至诚感格上苍,使之反风自灭;抑或击里鼓召胥徒,礼井泉,分长幼,持杯勺以灌之。心非不诚,法非不古,而财物之烬于火,人命之毙于火者,已不可救药矣。御今日之外侮,而仍欲以昔日之兵器者,何以异此。”
这篇条议,李鸿章看过多遍,一字一句都说到他心里去了。每看一遍,都有三伏天吃冰西瓜的感觉,痛快淋漓。
光绪元年(1875)正月十四日,元宵前夜,李鸿章怀着兴奋心情,给丁日昌写信:“惠示议复总署六条大稿,披读再四,逐条皆有切实办法,大意似与拙作一鼻孔出气,而筹饷条内推及陆路电报、公司、银行、新疆、铁路;用人条内推及农商受害,需停止实职捐输,此皆鸿章意中所欲言而未敢尽情吐露者,今得淋漓大笔,发挥尽致,其比喻处,痛快处绝似坡公所谓现出全体怪象,虽令俗士咋舌,稍知洋务者能毋击节叹赏耶!”
台湾原住民
李鸿章对丁日昌推崇备至,逢人说项。他对王凯泰说:“开矿则理大物博,果以西法行之,为利甚溥,惟官本商股先须重费,而徐图后效亦虑信从者寡。雨生谓须从公司、银行生根,深得洋人三昧。惜中土无人提倡之耳。”给沈葆桢写信时又说:“总署复奏时,本拟请简雨生为帮办大臣,旋改由外请简,因为意见相合,于事有益……弟与雨生共事最久,洋务吏治,精能罕匹,足以干济时艰。惟办事过于认真,应物每多疏略,动招忌怨。”
沈葆桢也很器重丁日昌,推荐他出任福建船政。丁日昌身体有病,在上海办理滇案,时常吐血,但为酬李鸿章、沈葆桢知遇之恩,扶病赴任。在李鸿章看来,丁日昌的才能,远不止一个“船政”,他的想法是:“以后船政与南北洋一气呼应,似可请作两处帮办,于全局更有裨益。”
然而,福建官场太过复杂,保守势力,盘根错节,有“鬼奴”绰号的丁日昌,被目为激进的洋务派,一旦跳进这个漩涡,才发觉处处受到掣肘,嫉妒倾轧,寸步难行。他的身体又不好,应付起来,左支右绌,渐渐便萌生退意,屡次请求开缺。李鸿章十分焦急,写信给沈葆桢说:“雨生函告,明春决意辞退,以闽中同僚水火过深,万不可以久居,乃竟真除是席,义无可辞,事更难处,转代悬虑。”
李鸿章一再劝丁日昌坚持下去。王凯泰病逝和李鹤年调离福建之后,朝廷命丁日昌接任闽抚一职,抚闽、巡台、治船,千里之任,集于一身,且得到李鸿章、沈葆桢支持,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但李鸿章又担心丁日昌事务过繁,身体吃不消,不如集中精力,先经营好台湾,船政可暂交付他人。
李鸿章的细心呵护,殷殷寄望,丁日昌除了慨然受命,鞠躬尽瘁,再不作其他考虑。于是在病榻之上,制定了治台蓝图,对外乃以静待动,以柔克刚,争取时间,对内整顿吏治,清理词讼,振兴农业,创办实业,最终把台湾建成坚固的海上堡垒。由于在内地举办洋务阻力太大,丁日昌有意把孤悬海外的台湾,变成一块试验田,凡新式事业,先在台湾试行,取得成效,树立榜样,再向内地推广,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朝廷规定,福建巡抚冬春驻台,夏秋驻省。光绪二年(1876)十一月,丁日昌渡海赴台,走遍台南、台北两路,足迹远及澎湖,勘察地形,访问民间。据他描述,“所过之处,男女老幼,夹道聚观,熟番头目,亦皆远道迓迎……百姓无不欢呼载道。”虽然他所看到的台湾吏治,暗无天日,亟待整饬,但民众的热情,为他带来深深的慰藉,他题诗抒发其整顿河山的壮心:
东瀛已是天将尽,
况到东瀛最尽头。
海水自来还自去,
罡风时发时复收。
卧薪尝胆知谁共,
衔石移山且自谋。
饱听怒涛三百里,
何人赤手掣蛟虬。
丁日昌在渡海之前,曾以一折两片,向朝廷阐述开发台湾的方略。台湾事事创始,仅凭督抚每年冬春留驻,不容易办出头绪,省、台之间,风水阻隔,势难兼顾,必须派重臣长驻督办,俟有成效,方可徐议督抚分驻之局。至于所需督办之事,则以购置铁甲船、训练水雷军、建造新式炮台、训练洋枪炮队、开筑铁路、兴办电线、矿务、垦务、置办机器,为头等要事。
朝廷命李鸿章就台湾事宜筹商议奏,李鸿章认为,丁日昌所说的这些,都是急务,但没有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在奏折中,流露出内心忧虑:“丁日昌办事认真,不避劳怨;惟近日肝病颇剧,求效过速。若欲诸务同时并举,断断无此财力;若分缓急、先后择要以图,数年当有起色。”但尽管如此,李鸿章对丁日昌的庞大计划,还是给予了全力支持:
李鸿章还作了更细致的考虑,他说:“丁日昌到台后,迭次函称该处路远口多,防不胜防,非办铁路、电线不能通血脉而制要害,亦无以息各国之垂涎,洵笃论也。惟铁路需费过巨,似须煤铁开采有效,就地取料,工力较省。陆路电线则移省、厦已成之器为之,亦尚易为。至购铁甲船,练水雷军,不独台防当办,南北洋海防尤为亟务。臣因海防奉拨额款,报解无多,倘不敢遽行定购。去年议订美国黎约翰新式鱼雷五十具,并传授制法、用法,共索价五十万两,拟招令来津面试,如果精利无敌,当酌予收买分给。铁甲船则须道员李凤苞带闽厂学生至英国后,详细查勘议办。”
他提到的李凤苞,字丹崖,江苏崇明人,捐纳出身,精于测绘,曾经花七年时间,用经纬线法绘制出相当精确的世界全图,因此深得丁日昌赏识,介绍给曾国藩,主持江南制造局、吴淞炮台工程局,并兼任两局编译,翻译外国的科学技术书籍。光绪元年(1875)丁日昌到天津拜谒李鸿章时,又把李凤苞带在身边,推介给李鸿章。
对丁日昌的治台方略,总署也作了回复,予以肯定:“丁日昌于客冬渡台所拟应办各条,均属洞中窍要,极应次第举行。缕陈轮路之利,备极详尽。沈葆桢声称铁路实为台地所宜行,李鸿章声称铁路、电线相为表里,功用最大。是举办轮路为经理全台一大关键,尤属目前当务之急。”
创办电报,是丁日昌抚闽治台的第一炮,因为已有大北公司的前期建设与技术,资金投入不算太巨,可以负担得起。李鹤年离开福建时,福厦的架线工程,已全面死火。由于沿线民众不断骚扰阻挠,大北公司答应停工一年,但福建通商局每天还要补贴停工费,甚至连看守机器、材料的工人,都要通商局付薪。眼看白花花的银两,一天天流入洋人的钱包,丁日昌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一咬牙把整个工程买了下来,由自己培养技术人才,自己施工,自己经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经过双方反复讨论,光绪二年(1876)二月,福建通商局与大北公司签订了《抹销原立合同续立条款》,以换文方式订立《通商局延请丹国电线公司教习学生条款》。丁日昌在南台举办电报学堂,延聘丹麦洋教习三人,内总管一人,帮教习两人,招收艺童四十名,订明为期一年。学堂于三月十四日开学,这是第一所中国自行设立的电报学堂。一年以后,成效斐然,艺童学习竖桩、建线、报打书记、制造电气等艺,多已基本掌握,于是把学堂的洋教习辞退,遣回丹麦。当时台湾打狗(今基隆)正在兴建煤厂,开采煤炭,结业艺童除酌留电局专司报打外,其余拨往台湾遣用。
19世纪的台湾种甘蔗的女工
光绪三年(1877),李鸿章在天津试办电报,请了一位英国的电机师,在总督署与天津机器局东局约十六里的距离之间,架设电线,派闽、粤两省的学生担任电报员,把电报译成中文。试验取得成功,当李鸿章收到来自中国第一条自己的电报线路上第一份电报时,不禁喜形于色。消息传开,各国的外交使节纷纷致贺。
李鸿章把这个喜讯,立即写信告诉丁日昌,希望他在福建、台湾加以推广,为全国导乎先路。丁日昌当年是响当当的大炮专家,虽然电磁学是门外汉,但研究机械原理,颇有心得,对新技术并不畏惧与排斥。这年夏天,他把从丹麦人手中买回来的电线,全部运到台湾。这时正是台湾海峡的台风季节,好在这两个月还算风平浪静,福州电报学堂学生苏汝灼、陈平国等人,顶着烈日,指挥工人在台南日夜施工,架设电线。
为了工程顺利开展,福建官厅沿线张贴告示,警告民众:电线现已为官府事业,且属军用,应切实保护,倘有剪窃,一经捕获,讯明属实,即行就地正法;如经人报讯而缉获,对报讯者予以重赏。老百姓都是害怕官府的,以前官府鼓励他们破坏,他们就一窝蜂去破坏,拔电杆、剪电线、打洋人,闹得挺欢;现在官府禁止他们破坏,他们马上收拾家伙,乖乖回家睡去了。
冬季季风吹临台湾之前,丁日昌把两条线路都建起来了,从台南府城分别通往安平与凤山县的旗后,全长九十五里,在台南、安平、旗后各设一个电报房,十二月开始营业。由中国人自己建设、自己经营的第一条电报线,在打狗地区开通了。
修筑铁路,是丁日昌开发台湾的另一个重点,他曾公开扬言:“朝开铁路,夕死可矣!”但筑路难度之大,远超电报,盖因需要的资金比电报更大,筹措更难。绞尽脑汁,丁日昌所能想到的办法,无非是朝廷拨款、闽省拨济,或者举借洋债、民间捐输。设想都很好,但落到现实,却举步维艰。
由于有李鸿章、沈葆桢的支持,朝廷对台湾的铁路计划,大体上是同意的,但口惠而实不至,要钱没有,自己想办法。闽省拨济也不易,新任闽浙总督、福州将军何璟,比李鹤年还要保守,对丁日昌的铁路计划,不以为然,更不会为之掏钱。至于借洋债,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事情,动辄招惹物议,蒙上卖国污名,但李鸿章表示愿意为他牵线,通过赫德向英国银行商借五六十万两,用于修筑从台湾府至旗后的一段铁路。但英商要求利息八厘,丁日昌觉得太重,双方讨价还价,最终也没谈成。
正当丁日昌感到绝望之际,两位台湾富商——林维让、林维源兄弟——却主动找上门来,二话没说,把五十万两的银票往桌上一搁,请丁日昌用于开发路矿等事业。丁日昌大喜过望,计划用这笔钱浚深旗后港,然后再修筑一条铁路连接台湾府与旗后。可惜他的身体却不争气,每况愈下,已难以视事,光绪三年(1877)七月,不得不离开台湾,回籍养病。这一去,就再也没回台湾了。
那年波及山西、陕西、河南等省的大旱,对台湾的铁路计划,也造成了致命打击。刑部侍郎袁保恒奉旨帮办豫省赈务,疏请借用江苏义仓存粮与台湾捐修铁路之款。丁日昌深知所谓“借用”,乃有借无还。但当时他人已不在台湾,筑路工程又没开始,救灾大过天,他没有理由反对,于是,这笔原定用于修筑铁路的钱,便被袁保恒提走,果然是刘备借荆州,一借没回头。
沈葆桢拆掉吴淞铁路后,丁日昌有心利用那些铁路器材,把它们全部运到台湾。但经费不足,铁路迟迟不能动工,而他因病离去,这批器材,堆放在海滩上,无人问津,日晒雨淋,海潮腐蚀,几场台风过后,已沦为废铁了。
天下事,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光绪四年(1878),丁日昌被开去福建巡抚,他的治台大计,轰轰烈烈起步,最后烂尾收场,李鸿章不胜感慨,对沈葆桢说:“东南已不堪其扰,乃赈款之外兼营度支,民穷财尽极矣!穷无复之,乱将复起,天时、人事尚可问耶!”
原创文章,作者:叶 曙明,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丁日昌苦心经营宝岛,历尽艰辛》https://www.gznf.net/column/7953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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