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2年进入南方玉雕厂的,那时同一批分配进厂的共有280多人,基本上是高中学历。进厂之前我想象的玉雕工作是在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环境中,手握刻刀,在美玉上慢条斯理的雕作。但刚踏入工厂的大门,所见的情景却难以接受:只见左边是钩球组(制作玉球分层的工种),机械噪音尖锐刺耳;右边堆放着油桶、石头、铁片等杂物。地面是凹凸不平,乌黑的油迹与白色的粉浆混合在一起,污水横流。通过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见左边是仓库,右边是打铁组(打造开料界石用的铁片铊)。走廊尽头,是机器轰鸣的开料和机修车间。到处,都是又脏又乱又嘈杂。
生产车间里,工人们在木条和铁棍搭起的“机位”前埋头苦干,光线不足,水花拌着粉尘飞溅,机位密集,没有隔音设备。还有更简陋的玉雕机,靠着人工脚踩皮带轮带动。一些工人打着赤膊,肩头搭把抹汗的毛巾,手上捧着块大石头,吃力地摆弄着。原来玉石太硬,刀子刻不动,只能用粘上金刚砂的高速旋转的铁铊来研磨。铁铊容易伤手,玉石糊上金刚砂就什么都看不清。一切与我理想中的玉雕工作大相径庭。
但在厂里的陈列室里,我却看到窗橱上、展桌上陈列着晶莹夺目、五光十色、形态各异的玉雕产成品,与生产环境对比完全是反差极大的两个世界。在那般简陋恶劣的条件下,竟能雕出那么精美雅致的仕女,栩栩如生的花鸟,富丽堂皇的器皿,太令人惊叹了!辛苦的工作换来了瑰丽的艺术品,我不由得对那在专注工作中的艺人师傅们心生敬佩。
进厂后,学徒们先集中学习培训三个月。美术基础知识方面,由朱金泉、李海基、章永桐、何锡祥等美院毕业分配来厂的老师来授课;玉雕基本技能方面,由吴公炎、陈广、吴基祥、高兆华、李松等师傅来辅导。学徒在培训班结束后,分配到各车间跟指定的玉雕师傅学艺三年。
每个车间各有自己的特色工艺。一车间主攻人物、花鸟、玉球,二车间主攻花瓶、器皿,三车间主攻花件饰品。机修组是为各车间维修机械和制造工具的。此外,还有玻璃刻画组,是从兄弟单位并入来的,与玉雕工艺没有关系。由于在培训中成绩突出,我被分到了技术含量较高的一车间及全国著名玉雕艺人欧钊师傅门下,感到很开心。
欧钊(左)悉心向学徒传艺。中为黎键
欧师傅虽然技艺高超,很有名气,但为人谦和、宽厚、慈祥,从不摆架子,对学徒谆谆善诱,言传身教,关注技艺的传承和发展。他曾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玉雕是中国最古老的工艺,可别到你们这一代失传了呀!只要你们愿意学,我有什么就教什么,希望你们能超过我!”他从最基本的工具使用,切割直线铊底功夫教起,直到深奥的造型法则、相玉用料、创作题材等等。并经常给我们讲解历史典故、诗词歌赋、民俗风情,打开我们创作的思路。他说:玉雕是一门综合性艺术,你掌握的知识越多,创作的天地就越广阔,搞玉雕这行是学无止境的。欧师傅不仅知识广博,而且人品高尚。在“文革”那年代,也常教育我们要“与人为善”。每逢开批判会,他多闭目静坐,沉默寡言。那时我在厂宣传组写墙报,他悄悄对我说:“不要喊高调,搞好生产才有饭吃”。他还说:“技术是件破棉袄,有了它将来冻不着,饿不着”。可惜欧师傅于1975年初不幸去世,没能看到改革开放的曙光和玉雕厂的巨变。但是他留给我的技术知识和精神财富,支撑起我一生的奋斗历程,使我没齿难忘。
欧钊师傅去世后,厂里安排我签约跟吴公炎学师。
吴公炎在制作玉球
吴师傅也是大名鼎鼎的全国著名玉雕艺人之一,全厂的技术权威、荣誉等身的标杆人物。他教我时是一车间主任,不仅要管理车间生产,还肩负玉雕摆件类的设计,至关重要的玉石采购等。工作相当繁忙,但他还是在百忙中给予我很多指导。他的性格与欧师傅完全不同,他是性格耿直、锋芒毕露的人,有时比较主观,比较霸气,但他绝对是个艺术天才!他开创了雕刻人物摆件,获“公仔炎”外号;他主创玉球技艺,并获玉雕界唯一的国家级专利。他有许多出人意表的奇思妙想的设计,经他的高徒蓝君基描绘充实之后,分别由各玉雕高手雕成精品,比如《十六层百花玉球花篮》《十四层敦煌佛球塔》《大型南玉宫灯》等等,获得无数个省级国家级的大奖。其中,《十四层敦煌佛球塔》被国务院收购,列为国家珍品,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这是至高的荣耀和境界。由于他的权威和严苛,很多人对他敬而远之。
记得有一次月底交任务,那天快下班了,我手中的雕件做好去交货,他又用笔圈了好几处要修改的地方,我忍不住说:“吴师傅,下班了!”他说:“改好再讲,我等你来交。”我沉住气,又改了再交,他还又圈又划的,我差点气哭了。他却说:“不急,还未天黑,改好先。”我反反复复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他终于满意地收货了。但那时早已天黑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之后我吸取教训,对雕件精益求精,力争一次过关。果然是严师出高徒。由于吴师傅的不留情面,从严要求,严格把关,令众多经他指导培养的青年成为技术尖子,也令一批批南方玉雕新颖优质的产品名扬四海。
南方玉雕厂技术力量雄厚,先后有12名美院毕业生在厂设计室工作,他们主要担任全厂性的设计、培训、质量管理,工作量很大。为了减少和避免设计与投产之间的脱节,并对重点产品的设计和制作有自主权,1982年及1987年,南方玉雕厂先后抽调各车间技术骨干成立了“高新产品研究组”和“创新产品开发组”,更有效地完成重要的创制任务。
岫玉《敦煌佛球塔》,南方玉雕厂吴公炎、蓝君基、高兆华、黎键等创作。获国家珍品奖,由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
那时,我均身在其中,并受到蓝君基的直接指导。蓝在当时是厂里唯一非科班出身的设计师,但他对玉雕设计和雕刻全程了如指掌,他的设计先进合理,其图稿很适合投产,最受制作者欢迎。他主导开发或设计的子母玉球、鱼虾通雕,大型镶嵌的马车、龙船、宝塔等等,代表了南派玉雕的造型特色,几十年来频频获奖,全厂上下,无不对他心服口服。但他从不居功自傲,而是心胸开阔,从善如流。有一次,他把自己设计的《千手观音》图纸交给我雕,原料是一块接近圆形红皮白肉的翡翠,要求巧色并引伸出链条,我仔细盘算了一下,巧色虽然有难度,但可以做到,但雕出链条是不可能的,我向他反映后,他质疑我不会做链条,我说:“当然不是,我当学徒时就熟悉做链条,问题是这块玉石不够做链条的料,勉强出链,会影响造型美观。”听我解释后,他明白了,放心地让我按自己的意图去做。后来,他还多次把我借调进入设计室、技术科从事相关工作,为我后来技术的全面发展打下了基础。
蓝君基是全厂玉雕摆件总质检师。他对工作严肃认真公道。不论谁的雕件任何马虎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在保证质量的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他自嘲自己是“阎王爷的哼哈二将,日后会被人追斩”,即便如此,他也毫不松懈,严把质量关,保证了南方玉雕厂的品质信誉和形象。
蓝君基在雕琢玉佛
他是个坦诚真挚,风趣幽默,不拘小节的人。工作之外总是谈笑风生。有一次他来开发组给我们讲了个笑话:那年他代表广东工艺美术界上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刚要进门就被门卫拦住,他递出代表证,门卫非但不让进,还把他揪到小房间审问:“你是哪里的?代表证是谁的?”硬是看他不顺眼,怎么看都不像个代表。他再三辩解,人家都不信。为什么呢?原来他衣冠不整,一身皱巴巴的旧衣裤,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脚下蹬对破凉鞋,进门时还神色慌张,与别的代表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神态相差甚远,竟被人怀疑是小偷!这个笑料,令我们全组人都笑翻了!蓝大师一向以来就是只专注于工作,从来不修边幅,他只在意南方玉雕的艺术形象,从不在意个人外表的形象,还时常毫无顾忌地调侃自己,逗乐大家。
听师傅们讲,1956年之前没有女人做玉雕的,因为玉雕自古以来就是神圣的东西,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认为女人会玷污玉器。此外,玉雕工作繁重艰辛,认为女性的体力精力不能胜任。第一个打破常规的女中豪杰是彭玉琼,她外表精干眉目清秀,性格爽朗,言行果断,同男人一样学技艺、做玉雕,吃苦耐劳,在她的带动下,一批批青年女性加入玉雕行业,巾帼不让须眉。至1972年我们进厂时,已是妇女半边天,涌现了一批出色的女性玉雕师,如蓝君英、陈少芳、宋小巧、陈惠德、谢慕贞等等。1983年,我也有机会参加了大型玉雕摆件《六榕花塔》的大制作。作品采用5吨加拿大碧玉雕制成,全座高240厘米、宽33厘米,主塔为9层,雕有宝鼎、宝莲、九霄环等,各洞门所置佛像近百个,以造型雄伟壮观、镶嵌精密无缝等优异成果,获得市二轻系统优秀“四新”产品一等奖,虽然这是集体奖,这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激励和鼓舞。1987年,南方玉雕厂为了考评首批工人技师,开办了工人技师培训班,当时我很想申报工人技师,但由于我被安排了参与编写培训教材和出考题的工作,需要回避自己的申报。后来我报评了高级技师和高级工艺美术师,则是下海创业后的事了。
黎键在雕琢佛光环。1990年
记得我们进厂时有一条大标语“革命加拼命,创五十七万元年产值”,但十多年后改革开放的80年代才是老企业最辉煌的时期,1986年至1988年,我厂进入了广州市“年创汇百万美元俱乐部”。70年代进厂的青年,十年磨一剑,都成才了。“文革”前进厂的一代,更是炉火纯青。当时人才济济,技术力量雄厚,高、新、精的杰作大量涌现。一大批女工成为生产和销售的主力军。
随着思想解放,厂内实行了基本工资加计件奖金制度,调动了广大职工的积极性,技术人才大显身手。其中,自学成才的名画家林德才当时在车间工作,工资60多元,新制度一试行,他一个月就创收200多元奖金,惊动了上级领导,市政府派人来调查,核实后证明他的确技艺超群,应有所得,这个制度是可行的。其后,许多技工通过努力,收入也由原来“做是三十六,不做也是三十六”月收入递增至二三百元,至90年代初,技工月收入一般在500元左右,技术尖子们的收入则有八九百元以上,进入了广州当时的高薪行列,生活状况大为改善。
随后,各种新面貌、新气象接踵而来。人们发现,南方玉雕厂门口扩大了,厂名招牌改为三层楼高,这个用中英文标注厂名的霓虹灯招牌,在广州最热闹的商业街下九路熠熠生辉。原来钩球组的位置改为门市部,铺了铮亮的水磨石地面,玻璃柜台齐整美观,灯光璀璨,走廊扩宽了,还装了电梯,楼顶加盖一层,办公室搬了上去。原来的办公室和礼堂改作接待室。展厅内铺红地毯,装上彩绘走马大宫灯,门楣饰以七彩敦煌飞天图案,全部采用广州特色的精雕红木家具,茶具全部是织金广彩,入墙式玻璃展柜内玉雕精品琳琅满目,装潢富贵豪华。除了闹市区设门市部外,还在中国大酒店、文化公园和长堤开设了三个富丽堂皇的门市部。
岫玉《通雕鲤鱼》,陈瑞端
南方玉雕厂是当时广州第一批对外开放单位,每日都有几大车外宾团前来参观购物,各式人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厂里抽调了懂英文的人员担任导游导购,来宾们进入车间参观,总是对我们的玉雕技艺发出惊叹不已的赞誉声。现场拍照的闪光灯闪烁不停,虽影响到我们的生产和创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的习惯和适应了,对贵客笑脸相迎也是我们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工作。当宾客们亲眼看到玉雕生产流程之后,便兴致勃勃购买其喜爱的玉雕产品,往往见他们都是随心所欲的满载而归。门市部的售货员经常加班加点数钱,收银台只收美金和代用券。说“日进斗金”已完全不足以形容当时的盛况。
由于销路打开,车间里日夜灯火通明赶任务赶产品。那时玉雕工具机械早已鸟枪换炮了,全部用上本厂机修人员新创的电动无级调速低噪玉雕机,机器转速由每分钟2500转提高到1万转,部分员工还用上转速3万转的软轴机,同时完全使用本厂自制的钻石工具(镀钻石粉的磨头和锯片),连十几层的玉球、子母球的制作也用上革新后的器具,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过去要雕一年的工夫,这时两三个月就可以完成了。以前做玉雕,夏天热到汗流浃背,冬天冷到手生冻疮(雕刻时要喷水除尘冷却)。为了改善职工的工作条件和接待来宾需要,80年代初,南方玉雕厂是广州二轻系统第一个安装中央空调的,同时还安装了吸尘和减噪设备,各车间设备齐全,整齐划一,大大改善了工作和接待环境。全厂职工穿上了统一的工作服,自豪感油然而生。由于经济效益显著,电台、电视台隔三差五就来采访、拍摄。全厂一片繁荣兴旺的景象。
那时候,南方玉雕厂就是广州的一张名片,一个质量信得过的品牌企业。市民在该厂购买玉器,买得放心,买得开心。当年南方玉雕厂的发展,得益于当下这个新时代,是全体职工及技术骨干在领军人物蓝君基、吴公炎、章永桐、钟炎等的带领下造就了事业的辉煌,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良好的社会形象,带动了整个广东玉器行业的发展。
我于1993年因各种原因离开了南方玉雕厂,在职的二十多年我经历了该厂从“文革”时的落后无序,到改革开放后的蓬勃兴盛,见证了南方玉雕厂的发展巅峰和辉煌,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汗水。
原文刊于《文史纵横》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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