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在珠江口的横门以西,大片的田野、树林、村庄、池塘,远远近近,疏疏朗朗,一簇簇的荔枝树、蕉树,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如此静谧、清晰。几只躺在树阴下的水牛,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苍蝇。翠鸟尖锐的啼叫,蓦地响起,从远而近,低低地掠过池塘,在叼到一条小鱼后,投入蕉树丛中,水面留下一圈圈的涟漪,令夏日显得更加幽静。天空纤云四卷,烈日高悬。从珠江口吹来的海风,拂过田野,拂过村庄,带来了一阵清凉。这里是中山县南朗镇龙穴头村。

南朗,原名南蓢,原意是指海边的沼泽或滩涂,后来简写为朗,失去了地名的本义。南朗位于石岐东南面,附近有大尖峰、后门山、象棚山、鸡头山,群山并峙;宫花水、榕树环、石盆溪、三度溪,诸水迥环。在清同治朝的《香山县志》中,留下了如诗如画的描绘。群山并峙,一山得似一山雄,有的“积石峨峨,甚为崇峻,遥望如金仙耸立于云霄,翘观东海,拱揖朝曦”;有的“尖峰矗立,奔赴而东,如欲逾海而渡然”;有的“山痕如螺黛染点于烟浪中者”;有的“山形如珠”;有的“峰峦层折”。诸水迥环,一水更比一水长,有的“浪花滚雪,势甚漂疾”;有的“涡漩凹似壅,湍急响如雷”;有的“豁然成湖”;有的“湾曲如环”。看尽山川形胜,总是气象万千。

这天,一个老伯骑着单车来到龙穴头村外的沙堤上,把单车靠在树阴下,然后在荒地四处巡看,走走停停,时而蹲下,从地里捡起一些残石碎瓦,吹去尘土,仔细端详;时而把捡到的碎片,装进背包里。偶尔有路过的乡民认识他,远远和他打招呼,老伯也笑着扬手回应。他不是拾荒者,而是一位业余的考古爱好者。

老伯兴冲冲地把捡到的物品,背到孙文中路的中山市博物馆,一进门就嚷嚷:“快来,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当工作人员看着老伯把东西一件一件从背包拿出来时,眼睛里闪出奇异的火花,这是非常古老的彩陶和夹砂陶残片,他们几乎一眼就认出来,嘴里惊呼:“是它,没错,新石器时代的东西,不得了!”仿佛接收到了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信息,此刻他们的表情是难以形容的,欣喜、惊诧、疑惑、期待,全写在脸上。

老伯把考古人员带到了发现彩陶片的沙堤现场。这里西距石岐22千米,往东再走两千多米,就是烟波浩渺的大海了。早在1986年,考古人员曾在附近找到了一些砺石、石锛、石网坠、穿孔砑璋和铸铜石范,当时判断是新石器晚期至春秋战国时期的物品;1988年又发现了一些彩陶片,考古人员尝试挖了两条探沟,但收获不多。这次发现的彩陶和夹砂陶片,再度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走出天地洪荒:中山的起源

南朗考古现场

1990年的冬天,异常寒冷。12月,由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山市博物馆、中山市文物管理办公室组成的考古队,来到了龙穴头村。他们在沙堤上搭起工棚,安营扎寨,划出了一个310平方米的发掘区,开始正式发掘。一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正影响着广东沿海地区。天上寒云四合,北风卷起阵阵尘土,把枯草、败叶送向天际,消失无踪。

考古人员冒着严寒,日以继夜地工作。到1991年1月发掘完成时,从100多厘米深的地底,挖出了数量可观的夹砂陶釜、陶器座、陶支脚、陶拍、陶罐,其中有两只基本完好的镂孔圈足钵和镂孔圈足碗,弥足珍贵,因为中山地区以前从未发现过如此完整的彩陶器皿。陶碗上下呈喇叭形,中间细腰,曲线流畅优美。在彩陶的表面刻有卷状的水波纹、圆点、条带纹,在圈足有镂孔和划水波纹、折线纹和弦纹。丰富多样的纹饰,透出一种拙朴的美感,考古人员用皴裂的手把它们轻轻捧起,不禁感叹:生于山陬海噬之地,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之中,尽管每天要与风暴、海潮、猛兽搏斗,但先民并没有放弃对美的追求,在那些仅能遮风挡雨的窝棚里,在那些粗糙的器具上,仍不忘用美丽的色彩与花纹来装饰。

从残存的陶片上,人们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图案,可惜因岁月的磨蚀,已模糊难辨,意义不明。有人大胆猜测,可能是一些最原始的文字。如果是真的话,它记载了什么呢?它想告诉后人什么?从彩陶表面的颜料,似乎看到被毛笔刷过的痕迹,让人十分困惑,难道比传说中的蒙恬造笔还早两千年,中山先民就在用毛笔给陶器上色了?

古人留下的谜团,实在太多,让人有无穷的遐想。就在五千年前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个腰上围着树皮布的男人,坐在窝棚外的石头上,聚精会神往陶罐上描着颜料,他的皮肤黝黑,目光有神,嘴唇隐藏在浓密的胡子里。当他完成了工作以后,站起身退后几步,从远处端详自己的“作品”。此时此刻,他在想着什么?他的心情如何?他对自己的手艺是否满意?他可知道他涂下的这一抹淡红,会出现在五千年后的聚光灯下吗?今天,当漫漫的时间之流再度相遇,从每一块残破的陶片中,感受着隔世犹存的先人体温,体会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时,每个人都感动得泫然欲泣。

走出天地洪荒:中山的起源
走出天地洪荒:中山的起源

中山出土文物

考古人员还发掘出一批敲砸器、石锛、石锤、石球、石饼、石拍、石网坠等石器。这些多是生产的用具。敲砸器和砺石都是用来制作各种石器的,石锛可以砍树和刨土;石拍用来拍打树皮,制作树皮衣服;石网坠是系在渔网上捕鱼用的。2004年,考古人员对这个遗址的东侧进行发掘,挖出了更多的石刀、石斧、石砧、石锛和石拍。在古中山(包括今天的珠海市、澳门等地),类似的文化遗址,不止一处。在石岐白水井大街,在火炬高技术产业开发区宫花村、沙边村和小隐村,在大涌镇岚田村和全禄管理区,在沙溪镇秀山村,在五桂山镇龙塘村,在唐家湾的唐家村、下栅村、鸡山村、淇澳岛,三灶草堂湾,高栏岛宝镜湾等地,都发现了新石器时代先民留下的信物。

可以肯定,不晚于新石器中期,中山人的先祖,已在这片丘陵、台地起伏的赤红壤上,生息蕃庶,形成了最初的人群聚落。山高海阔,天地苍黄,就在海桑陵谷的变迁之间,从远古弥天大夜的深处,文明的第一抹曙光,刹那透现。

 

五千年前的中山,还是南海上的一个无名的大岛,它最早的名字叫“香山”。四面环水,北面是石岐海,与今天的番禺、南海、东莞、新会,隔海相望,南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明末清初学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一书中写道:“古时五岭以南皆大海,故地曰南海。其后渐为洲岛,民亦藩焉。东莞、顺德、香山又为南海之南。”

珠江口的海潮,一日两涨两退,崖门、三灶一带,潮水涨退之间,落差可达三米以上,而磨刀门的潮水落差最小,但涨潮时顺着较为平坦的西江河道,可以一直冲到三水,甚至从思贤滘涌入北江干流。在中山市黄圃镇石岭山下、沙溪圣狮村西侧,至今仍有两处海蚀遗迹,从海蚀平台到海蚀崖、海蚀洞,历历可辨。

石岭山遗址,范围达1.675万平方米,在几千年的海浪冲刷下,形成了许多岩洞和以河卵石为主的岩层,蔚为奇观。当地人相传,八仙之一的吕洞宾,曾在石岭山下的海蚀岩洞,留下云游的行迹。后来,乡人把这个洞称为“玉泉洞”,并筑了一座仙庙,供奉吕洞宾。狮山遗址,是五千多年前形成的古海岸,现存面积约5000平方米,布满了海蚀洞、海蚀崖和海蚀平台。作为地质标本而言,在珠江三角洲地区,这两处遗迹是最完整的。

珠江三角洲以狮子洋为界,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是凭借东江之力,形成的东江三角洲,而西部则是由北江、西江合力形成的三角洲,面积比东部要大,香山在其中焉。东西两边的最大区别,在于东部是一马平川,而西部则冈峦起伏。

香山的地形,在全新世(距今约1.2万年至8000年),由于海面回升,低洼地区遭受海侵,形成了众多的小海湾。其后海面持续快速上升,除了一些低山丘陵外,其余地方全都成了一片汪洋。冒出海面的山峰,包括五桂山、卓旗山、长腰龙山、大尖山、南台山、周东坑山、白云迳山、飞云洞山等,最高的是五桂山,俗称五鬼山,由燕山期花岗岩侵入体构成,海拔五百多米,苍然耸起于海面,而诸山群岛则垂首伏行,有如群臣面君。后来,岛上的人烟,渐渐稠密,它便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香山岛”。北宋人乐史在《太平寰宇记》一书中写道:“东莞县香山在县南隔海三百里,地多神仙花卉,故曰香山。”后人根据“隔海三百里”的距离,推断出乐史所说的,就是五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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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志中的香山县境全图

因“地多神仙花卉”而得名,十分浪漫,人们也乐于把这当成定论。于是,关于香山得名的其他说法,都被一一否定了。曾经有人猜想,香山是因为岛上生长了许多香木而得名,明代嘉靖朝《香山县志》便反驳说:“按县地产香木绝少。”有人说因岛上有一座香炉山,清代道光朝《香山县志》也予以否定:“香炉山仅穷谷中一峰耳”,不足以为名。还有人说因东莞盛产莞香,当年运莞香往香埗头(今九龙尖沙咀)的船只,中途在此歇泊,久而久之,便被叫做香山。此说更被当地人嗤之以鼻,莞香的全盛期约在明代,香山的得名,比这要早得多。

不过,所谓“神仙花卉”,并不是说五桂山上有很多神仙,而是形容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其中有一种叫“神仙茶”的植物。清代乾隆朝《香山县志》写道:“五桂山在县南八十五里,周围二百余里,岩壑瀑布,与罗浮诸胜争埒。山左有大小花园(地名),多异花,其阳产神仙茶。”志书上所载香山岛的“异花”,除了兰花、珠兰、鱼子兰、素馨、茉莉、瑞香、月桂、九里香、夜来香、夹竹桃、山茶、雁来红、秋海棠诸花之外,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一年四季,繁花似锦,香阵冲天。

香山岛属于典型的南亚热带季风海洋性气候,夏、秋两季,天气变化无常,有时碧空如洗,忽地油然作云,大海瞬间转为黑压压一片,烈风掠过山谷,万窍怒号,草木欲飞,受惊的老虎、猄、鹿、豪猪、山马,在密林涧壑间仓惶奔走,鹧鸪、斑鸠、山乌、伯劳、白鹤等飞禽,也纷纷投入草丛躲避,风声、雨声、溪水声,混夹着嗷呜、唧唧、呦呦、啁啾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山谷中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但一场暴雨过后,忽地残云散尽,万象明澈,大海也顿时收起怒容,恢复了丝绸一般柔软。大自然变脸之快,让人觉得神秘莫测。

珠江每年都有五次大潮,三月头造水为一,四月八潮为二,五月龙舟水为三,七月慕仙水为四,八月中秋水为五。每次洪峰如果遇上台风、暴雨,或与下游潦水相遇,相激相荡,其势更加壮阔。岛的西面是珠江八大口门之一的磨刀门,东边是珠江的另一个口门横门。这两条水道,每年把三千多万吨的泥沙,推向大海,在五桂山四面,出现了愈来愈多的沙洲、岛屿和平原、滩涂,香山的古镇、海洲、小榄、长洲、大黄圃等,亦先后成陆,慢慢连成一片。今天中山以低山、丘陵、台地和冲积平原、海滩为主的地貌,便在这一轮轮的沧海桑田变迁中,渐次形成。

岛上河溪纵横,小隐涌(宫花水)、北台涌(梅花水)、茅湾涌和社爷河(又名沙爷河),都出自五桂山,纵横交贯,连接着各条河流水道,如蛛丝结络。西有古镇水道,上承海洲迳头海,汇入磨刀门水道;古镇旧名古海乡,大冈山、南无山、曰富山,都是岛屿,四顾茫茫,在水中央;北面的石岐海,受着珠江泥沙冲积的影响,逐渐变窄,形成大片平原,出现了洪奇沥水道、桂洲水道和岐江水道等,东面黄圃水道、鸡鸦水道与小榄水道,蜿蜒蛇行,相汇于横门水道出海;西江经南海九江、新会外海,注入磨刀门水道,拱北河与石岐水道绕五桂山,亦汇入磨刀门水道,同奔于海。

走出天地洪荒:中山的起源

石岐今貌

五桂山、南屏山、望门山、老安山、象角山、石门山诸山森列,如金锁捍门。按照古人的观念,凡众山咸止,诸水咸集,山水相会处,便是真龙止息之地。清乾隆朝《香山县志》形容:“形胜雄于他邑,三洲水汇,五桂峰悬,泱泱乎大风也哉!地綦重矣!”

在浩乎无际的大海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岛屿,如横门岛、大茅、二茅、三茅岛、蚝田岛、野狸岛、九洲头岛、氹仔岛、淇澳岛、三灶岛、大小横琴岛、竹湾头岛、大万山岛、高栏列岛等,就像撒在玻璃盘中的一把珍珠。直到明嘉靖朝的《香山县志》,罗列出没有在版图上出现的小岛就有:小湖洲、马盾山、大磨山、小磨石、大罗洲、小罗洲、白椒、芒洲、散洲、白藤洲、鸬鹚洲、桑洲、赤洲、担竿洲、南亭山、竹洲、粉洲、大托、小托、大淋、小淋、文湾、连湾、二湾、三门、浪白、倒触、宿聚、鬼叫、皋兰、鹿胫、潭洲、鸡龙、王鱼洲、知州屿、丫洲、锡坑、箔洲、挛洲、游鱼洲、大吉山、小吉山、九澳山等。实际上,在三四千年前,很多地方尚未成陆,岛屿远远不止这些。

后世不少史家认为,新石器时代的香山岛,只是内陆地区的古南越先民出海捕鱼,或躲避天灾时的临时栖身地,一年之中,只有在某个季节,他们才从珠江地区中段乘船南下香山岛,从事季节性活动,季节一过便离去。他们的理由是:在五桂山没有找到古人居住过的洞穴或房屋遗址。有的人更进一步怀疑,在龙穴头村发现的新石器时代彩陶,有可能是大陆沿海南越人的沉船留下的。

真的是如此吗?在愈来愈多的考古发现面前,这些想象与假说,开始站不住脚了。一个相反的结论,却呼之欲出:香山岛的文明是本土发育起来的,不是外人偶然带进来的,时间上与整个岭南地区基本同步。

1989年,人们在宝镜湾高栏岛(今属珠海市)的风猛鹰山和海滩上,发现了多处被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认定为四千年前的岩画。这里不仅有香山先民留下的艺术创作,还有各种生活用具和祭祀用具。恍如灯光亮起,舞台的大幕徐徐拉开,璀璨耀眼的场景,逐渐呈现,让人叹为观止。

 

(部分图片来自《中山历史文物图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