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汉被大宋平定,广州在一场大火中,被完全焚毁。

广州人自我疗伤的能力之强,令人不得不佩服。他们不像北方人,每遇到战乱,便大规模往南方逃走,广州也经历过几次毁灭性的兵燹,但从没有出现过向北方的逃亡潮,自古以来,只有北人向南逃,没有南人向北逃。广州人顶多逃到乡下暂避,兵燹一过,马上卷土重来,修复创伤,再建家园。南汉覆亡时,几乎整座城市都被烧毁了,但灰烬还没完全冷却,广州人已经在废墟中,重新开门做生意,努力使生活恢复旧貌。

虽然城墙还是破破烂烂,不时有崩坍的豁口,大风灌入城中,在街上呼呼作响。站在南边的豁口,可以望到日夜奔流的珠江,但城墙边已经搭起了很多新房子。傍晚,又见炊烟袅袅,又见牛车辚辚,又见井台边排队打水的男人与小孩;夜潮涨起时,又闻潮鸡啼鸣之声;太阳底下,各种各样的炒菜声音,劈柴声音,呼鸡唤鸭声音,喝责顽童声音,充斥着大街小巷。

回到大宋:广州人的日常生活

很多倒塌的建筑,都在慢慢重建。能征惯战的正规军大部分已调走,驻扎在广州的,多半是厢兵、役兵,被分派到各个建筑工地,从事清理废墟、搬砖运瓦的工作。一辆辆运载木料、砖瓦的车,从街上轧轧地经过。本地的青壮年很多也被招募去盖房子了。这是广州人最拿手的,曾经在几年间把二十八座寺庙建起来的工匠后裔们,又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了。

端拱二年(989),人们清理了长寿寺的颓垣败瓦,重新建造庙宇和再塑六祖惠能金身。经过一年修葺,焕然如新,命名为净慧寺。六祖的铜像是仿照南华寺的六祖真身塑造,高八尺,重一千余斤,法相庄严,跏趺坐姿,安详涅槃。而千佛塔则要再等到百年以后,才得以重建了。那年的浴佛节,寺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殿堂佛像擦拭得一尘不染。寺院里幢幡宝盖招展,香花灯烛如林。给太子佛淋香汤的信众,在寺院内排起了长龙。僧人们齐声唱偈:“我今灌沐诸如来,净智庄严功德聚,五浊众生今离垢,同证如来净法身。”

就像废墟里的小草,最初顽强地长出一两株,点点青翠,点点生机,然后越长越多,终于连成一片。最明显的复苏迹象,就是珠江上的渡船,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河南庄头的花田,依旧香飘十里;一船一船的素馨花,依旧每天运到河北出售。这些熟悉的小白花,唤起了人们对承平岁月的记忆,他们依旧热衷于买来装扮自己。

少女们的发头盘起了双鬟,妇女梳起高髻,在乌发间簪以鲜花。北方妇女喜欢牡丹、荷花一类大花,但南方妇女只喜欢素馨、茉莉一类小花;步摇镶上珍珠、玉石,显得更加矜贵;有身份地位的妇女出行,头戴帷帽,用薄纱把脸遮住。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小扇子,这是女人一件精致小巧的装饰品,当她们莲步轻移,一颦一笑,从半遮玉颜的扇面后面,透出的是万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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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也簪花。其实广州男人从汉代就开始簪花,宋代由于朝廷推动,簪花风气大盛。从咸平三年(1000)开始,朝廷每年设春秋大宴,向群臣赐花簪花。新科进士入朝谢恩、祭祀孔圣、拜谢恩师、座主时,都要簪花。活动结束时,有些大胆的贫民、乞丐、娼妓,便在半途哄抢他们头上的花朵,以沾一点喜气。簪花成了一个与科举高中相关的特殊符号。辛弃疾的词写道:“今夜簪花,他年第一。”正反映了宋代士子的心理。

春天百花盛开,人人头上戴花。到了重阳节,鬓角簪上一朵菊花,整个人都好像清爽了。菊花被认为有延年益寿,袪病辟邪和品德高洁的含义,不仅可以用来装饰,还可以酿酒、泡茶,甚至做成菜肴。

尽管天气炎热,但广州男人大部分一年四季都戴帽子,从幞头上可以分辨出他的身份,在衙门当差的人,戴的是直角幞头;马夫戴的是折翅幞头;平民戴的是竹笠;官员戴的是交脚幞头、顺风脚或朝天脚幞头,而普通人只能戴平脚幞头。士人身穿圆领大袖的白细布襕衫,再套上油袜裤和麻鞋,手持青缣扇,这样才显得斯文。和女人一样,扇子更多是装饰品,用来遮挡太阳,而不是扇风。每人身上有个小布袋,专门放扇子的。

意大利的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在16世纪到中国时,发现“在这里有一种特殊的行业远比别处普遍,那就是制扇业”。南宋时已经开始出现折扇了。利玛窦写道:“中国扇子的式样和制扇的用料种类繁多。扇子通常用芦杆、木头、象牙或乌檀作骨,上面蒙以纸或棉布,有时甚至是带香味的草秸。有的是圆的,有的是椭圆或方形的。上等人士使用的,一般是用光纸做的,上面装饰着图案,很美丽地描着金色,人们携带时或是打开或是合起。有时候扇上书写着一些格言或甚至整篇诗词。扇子作为友谊和尊敬的一种象征,是最常互相馈赠的礼物。”

街上熙来攘往,男女老幼的衣服,白色、黑色、杏黄、茶褐、墨绿、枣红,五彩缤纷;有穿罗衫、短褐、袍子,也有穿褙子、百褶裙,形形色色,以无穷的花样展示出来。在新商铺盖好之前,人们把货物摆在街边的地上叫卖。商品有扇子,茶叶,鲜花,鹅鸭,八角茴香,布帛,农具,竹笠,皮履,柴薪,竹木,缸瓦,果蔬,还有来自雷州、梧州的铁器,瑶民编织的斑花布,山民捕获的山鸡、蚺蛇、黄猄等,令人目不暇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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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突然平地刮起一阵怪风,天色迅速黑暗下来,人们知道要下白撞雨了,一面大声叫嚷提醒别人,一面匆匆把货物收拢起来搬走。一场骤雨果然横扫街头,天际雷声隆隆,雨水汇成一股股激流,但很快就雨过天青了。人们又把货物搬回原地,街头街尾的叫卖声,重新响起,互相应和。

在琳琅满目的货摊上,有一种商品特别受欢迎,那就是来自海南岛的槟榔。普通的人家,每天也要消费超过百文钱槟榔,富裕人家就更不用说了。官府的库房,光是槟榔税,每年就有数万缗的进账。人们对槟榔的着迷,简直走火入魔,甚至客人来访也不设茶,而以槟榔招待。用银盘装着槟榔奉客,是最隆重的礼待;穷人家没有银盘,也会用锡盘;有的盘子还分为三格,一格放蒌叶,一格放砚灰,一格放槟榔。流行的做法,是把槟榔剖开,用水调制砚灰,洒一点在蒌叶上,包裹在槟榔里,细细咀嚼。蒌叶有辛辣味,嚼之不久,便令人双颊潮红。周去非说:“唯广州为甚,不以贫富、长幼、男女,自朝至暮,宁不食饭,唯嗜槟榔。”甚至晚上睡觉时,也要把槟榔放在枕边,以便一醒来就嚼。

槟榔嚼多了,嘴唇发赤,牙齿乌黑,像得了什么怪病,但如果人人都是如此,也就无所谓了。最令人厌恶的是,朋友聚会散后,总会留下一地嚼过的槟榔,狼藉不堪,看上去比肺痨病人吐的血还脏。嚼槟榔也常和男欢女爱搭上关系,因为嚼槟榔会使人脸红心跳,年轻女子脸一红,就让人产生道德的担忧。宋代僧人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记述,苏轼在岭南见“有蛮女插茉莉,嚼槟榔,戏书姜秀郎几间曰:‘暗麝著人簪茉莉,红潮登颊醉槟榔。’其放如此。”连坊间的小孩子都会唱:“一口槟榔食嘴芳,二口槟榔食嘴红,三口槟榔去迎嫂,四口槟榔入嫂房。”

嚼槟榔、簪茉莉都很诱人,香料也很诱人。从海外来的名贵香料,朝廷禁止民间出售。街上贩卖的,大都是从海南来的笺香和蓬莱香。广州有不少香料作坊,制作香料的人被称为“合香人”。熟门熟路的人,也能从市场找到少许从蕃坊流出的真腊沉香、大食国蕃香,量少价高,人们趋之若鹜,于是便有假蕃香流入市场,奸商用白胶香制成假的进口香料,几可乱真,但一烧起来,却烟雾腾腾。

酒铺是恢复得最快的行业之一。广州人的酒量大得惊人,他们用南海出的大螺杯饮酒,这种杯里面转了几个弯,可以藏酒,一螺能装三盏多,号称“九曲杯”。有的螺杯较为阔浅,像块荷叶,称为“㶑滟盃”。老友相聚,烹鲜割肥,把盏持螯,有酒不饮胡为乎!

宋朝的酒业由官府垄断,无论酿造还是售卖,都不准商民染指。但宋开宝四年(971),朝廷免去广东的酒税,广南东、西路可以放开买卖。周去非的《岭外代答》说:“公私皆有美醖。”酒客们有福了。广西有一种瑞露酒,风味特佳,“声震湖广”,不过那是官宦人家的上等酒。平民百姓更喜欢自己的土法酿酒,以五加皮、防风、独活、薏苡仁、牛膝等多种药材,加白酒浸泡成五加皮酒,既有药效,饮亦酣畅。另一种玉冰烧酒,出自佛山石湾,用上佳的米酒,导入陈旧的大酒缸中,浸入一定份量的肥猪肉,经过陈藏,精心勾兑,酒体玉洁冰清,滋味无比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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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女人不可分。卖酒的多是老妇人,陪酒的多是年轻女子。江上浮满了疍家艇,疍家妹一声声招人上艇饮酒。男人上了艇,把帘子拉上,不知在里面捣鼓什么了。在陆上人的印象中,疍家妹都很放荡,整天唱“哥啊妹啊”的淫词艳曲,正经人塞耳疾走。等到那些男人从疍家艇下来时,多半已摇摇晃晃,哼着小曲,醉眼朦胧。

横街窄巷里,永远飘着一股尿臊味,臭气熏天,令人窒息。很多醉醺醺的男人,一头钻进巷子就往墙角撒尿。白天在街边做生意的人,也跑到巷子里撒尿。但人们好像习惯这股味道了,居然不用掩鼻,也能安然经过。当过广东经略司曹的南宋诗人曾丰,在诗作《广州》里描述这座城市给他的印象:“室女环垂额,蕃儿布缠头。阓门罗姥妇,游艇售娼优。曲巷公渝滥,通衢乱溺溲。”

有酒就有赌。“群季杂沓酒盏擎,园林雅洁张棋枰。”听起来很高雅,但也有可能是为了赌博。唐代风靡一时的樗蒲游戏,已经没人玩了。双陆还很盛行,还演变出很多不同的花样。在北方叫做北双陆,还有大食双陆、南洋双陆、日本双陆等,名目繁多,不同地方有不同玩法,广州人也有自己的玩法,叫广州双陆(也叫番禺双陆),包含了啰赢双陆、不打双陆、佛双陆、下囋双陆和三堆双陆等多种玩法。

广州双陆是双方各有十五马,在棋盘上分成黑白两边,白马多用黄杨木制成,黑马多用桄榔木制成。然后用骰子二枚,轮流投掷,根据掷出的彩数,决定双方的行走,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以马先走完为胜家。几种玩法,大同小异。上流社会不太热衷双陆,但市井赌徒则玩得如痴如醉,没有棋盘和双陆子的,蹲在地上,划几条线,用小石子也可以玩,有骰子就行。有钱的一掷百缗、两百缗、三百缗,没钱的三几镮也押上。不过,北方人赌牛羊、赌奴婢、赌身家的情况,在广州则极少看见。

在市井中,比双陆更狂热的赌博是斗鸡。在街市经常左一堆人,右一堆人,围着观看斗鸡,人人挥拳跺脚,颈暴青筋,不时爆发出阵阵吆喝声,呐喊声,为鸡助威。蕃坊里的蕃客尤其热衷。斗鸡一定要公鸡,两腿强健,钢爪铁喙,羽毛多是黄赤色的,毛要疏而短,头要竖而小,这样的鸡特别好斗。还要采用特别的饲养方法,并且把鸡冠割掉,以免资敌;把尾毛剪短,方便盘旋走位。一旦下场相斗,便是生死对决,“胜负一分,死生即异”,斗败的鸡即使没死在场上,回家也会被主人宰了吃掉,因为只要败过一次,终身不复能斗。

赌博不仅是单纯的游戏,有时做生意也用赌博方式。市场上流行一种“关扑”赌博,就是由买卖双方约好价格,然后在瓦罐里掷铜钱,根据铜钱落下的正反面,决定输赢,买家赢可以不付钱就把商品拿走,输则要按价格白付钱。南宋人刘克庄的诗写道:“瓜果跽拳祝,睺罗扑卖声。粤人重巧夕,灯火到天明。”诗中的“扑卖声”,就是指关扑时的吆喝声。睺罗是七夕时最热销的玩具公仔,用布头、珠片等缝制而成,小巧精致,活灵活现,每逢七夕,是很吸引人的扑卖品。但有时也会关扑大件的贵重商品,比如一辆车,或者一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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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人的性格,外冷内热,民国文人林语堂形容,“好斗,好冒险,图进取,脾气急躁”。他们在很多方面是粗线条的,不拘小节,不耐繁礼。善于把握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尺度,既不会太密,也不会太疏。他们擅长用多种方法灵活化解难题,此路不通,便另辟蹊径,不会一条路走到黑。他们常打官司,一点小事就闹上公堂。有些商人亏了本,怀疑是翻译故意歪曲译错,见官去!有些陆上人与疍家人闹点小纠纷,见官去!市场上买卖,缺斤短两、东诓西骗,见官去!他们不拿生意交换人情,人情归人情,数目要分明,如果数目不分明,对不起,见官去!他们对衙门并不特别敬畏,更没有那种“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的恐惧感。

在闾陌市井的日常生活中,具有这种性格的人,处处可见。代丈夫打官司的女人,公堂之上,立眉竖眼,指手划脚,说话哇啦哇啦,像在自家厅堂一样,以至被官斥为“咆哮公堂”,拉去鞭笞的,无日无之;广州人不太喜欢大家族生活,富裕人家的父子,更乐于分开居住,各过各的,反而减少了很多家庭矛盾;亲戚朋友有困难,他们也乐于相助,但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不硬充大头鬼,不死要面子活受罪,哪怕是兄弟骨肉有事相求,也要问清原由,不会无条件答应;男婚女嫁,十分开放,即使没有媒妁之言,只要两相情愿,父母也听之任之;广州人对贫富看得很开,三更贫,五更富,无甚所谓,从头再为。他们挥挥手,很洒脱地说:“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成世裤穿窿。”对富人不屑攀附,对穷人也不会看不起。知州章楶形容这些广州人,“朝富暮贫,常甘心焉。”

广州人的种种行径,被初到广州的北方人视为怪诞,但住久了,慢慢也习惯了,甚至觉得可爱了。南宋人曾丰的《广州》诗写道:“绕处无非湿,终年不识寒。家饶安乐睡,市卖喜欢团。倡女青芒屦,渔儿白布冠。北人落南者,久亦自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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