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中庸”是个贬义词,觉得所谓“中庸”就是不上不下普普通通,没有进取之心,凡事满足现状的人。
当然,那时候也觉得“保守”是个贬义词,是顽固、封闭、不思进取的代名词。
但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我开始意识到“中庸”也好,“保守”也好,其实未必是一件坏事,而且很可能是极可宝贵的态度。
在人类的历史上,取得过很多的进步和成就,这些成就也许大都与“中庸”和“保守”没什么关系。但在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很多巨大的祸乱,则大都是因为缺少了“中庸”和“保守”。
极端,是人类很容易犯的错误之一,也是为祸最烈的错误之一。人类很容易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觉得自己完全正确,继而有一种将所有反对者都消灭殆尽的冲动。
太近的事情就不说了,还是说王安石变法吧。
王安石外号“拗相公”,是个自信爆棚的人。他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摆明了就是觉得自己的办法很好,别人说啥他都不听。
王安石变法,是一场涉及政治、经济和军事的改革,核心是经济,要解决北宋当时国库空虚的问题。如果说到对经济的理解,王安石确实比当时朝廷上的很多大臣都高明。
问题是,再高明的见识,再好的政策,也是要人去执行。而在古代皇权体制之下,层级越多、执行的链条越长,政策的扭曲程度就越高,很容易就会导致原本意图有利于民众的政策,最后反而伤害了民众。
王安石的性格让他不能接受任何反对意见,也看不起那些反对他的人,所以他只能利用皇帝赋予的权威,把反对变法的人都赶走,起用那些愿意执行新法的人。
所谓“极端”,就是王安石这种自以为绝对正确的态度。因为这种态度,那些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人,那些能够对新法不合理之处提出修正的人,都被驱赶殆尽,新法看起来得到了雷厉风行的推进,实际上却成了一辆失控的列车。
而更可悲的,是反对新法的领头人司马光,也是一个很极端的人。他认为新法既然引发了这么多问题,当然是错的;既然是错的,那当然应该赶紧废除。所以等到他执政之时,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新法有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全部废除。结果,宋帝国在经历了一次痛苦的折腾,好不容易稍微适应了,又重新再折腾了一次。
而这两次折腾,更加剧了北宋朝廷的分裂和内斗,极大地损伤了帝国的元气。
实际上,王安石的新法有很多合理之处,如果执行得当,确实对北宋朝廷有很大帮助;当然,新法也确实有不合理的地方,需要不断调整修正,也需要执行者因应情况变化去灵活变通。但在王安石和司马光那里,不是“新”就是“旧”,只能二选一,不能折衷也不能调和。
而苏轼,就是一个主张调和的人。王安石主持变法的时候,他认为新法问题很多;司马光废除新法的时候,他又觉得新法有可取之处,不应该尽数废除。
结果,苏轼在政治上屡受打击,被一贬再贬。
很多人只知道苏轼的才华,知道他的诗词书画,却不知道苏轼最可宝贵的,是他在政治上的“中庸”和“保守”。
苏轼知道,没有完美无缺的设计,没有一步登天的改革。要把事情做好,就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需要不断调整不断修正。所以他既反对新法,也反对废除新法,因为他知道世界不只有A和B两个绝对的选项。
可惜,对于很多人来说,世界必须只有A和B,你不选A就必须选B,你跟我的选项不一样就是我的敌人。这样,他就不需要思考太多复杂的具体问题,只要站队和发泄就够了。
大概这也是极端受欢迎的原因吧,毕竟思考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痛苦而困难的事,而接受“自己有可能是错的”这件事,就更令人痛苦了。
王安石、苏轼和司马光都是才华横溢的人,但我真的希望这世上能够多一些苏轼,少一些王安石和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