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浩劫来临了。

就在李昴英去世的那年的一月,北方大雪纷飞,忽然雷声大作,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怪事,皇上甚至为此下诏,以雷发非时,减徒流以下罪。七月流火,太白昼见,二日相触,引起坊间许多不祥的传言。但最令人不安的是,大蒙古国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长江沿线推进,南宋的半壁江山,岌岌可危,只是因为大汗蒙哥病逝,蒙古军暂时收兵,南宋才得以苟延残喘。但南宋的国势,已“如江河之决,日趋日下而不可挽”。

咸淳七年(1271),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再次发起南征。咸淳十年(1274),度宗赵禥驾崩,恭帝赵㬎继位,年仅四岁。德祐二年(1276),元军攻陷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俘获赵㬎。洪流般的逃难人潮,再次出现在梅关驿道上。当元军杀入江西后,广东经略安抚使徐直谅派人到隆兴(今江西南昌)向元军投降。蒙古铁骑浩浩荡荡,开赴广州,准备接收这座南中国最繁华的滨海城市。

蒙元大军是如何夷平广州城的

这时,南宋残余力量在福州拥立赵昰即位,改元景炎。徐直谅接到消息后,马上反正,领兵在石门抵抗元军,可惜一战而败,被杀得七零八落,徐直谅弃城逃走。元军的旗帜第一次插上广州城头。

这年九月,南宋小朝廷派江西制置使赵溍、副使方兴率兵进入广东,东莞人熊飞、新会县令曾逢龙也起兵配合,三路人马围攻广州,把元军逐走。十二月,赵昰在群臣百官的簇拥下,恓恓惶惶逃亡到广州,设立行宫。往年的“小年”是很热闹的日子,家家户户用鲜花果酒拜神,第二天要迎玉皇大帝降临,视察人间。但这年玉皇大帝没来,来了个小皇帝。赵昰在广州过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新年,龙椅还没坐暖,元军已卷土重来。赵昰仓皇出逃,广州再次竖起了元军的旗帜。

在大庾岭上,难民潮日夜不息。李昴英的学生、广州状元张镇孙,在临安失陷前,任浙江婺州通判,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他也裹夹在逃难人流中,返回广东。喘息未定,便被人弹劾“闻兵逃遁”,遭到罢免。赵昰即位后,起用张镇孙为龙图阁待制、广东制置使兼经略按抚。张镇孙也积极招兵买马,为恢复南宋小朝廷,竭尽绵薄。

景炎二年(1277),四月维夏,细雨霏霏。张镇孙率军一举收复广州,元军的旗帜被扔到城濠里,大宋的旗帜在城头高高飘扬。人们奔走相告,欢天喜地。但这种欢乐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大家都清楚,形势危如累卵,元军就像崩了大围的洪水,滔滔泛滥,已经把广州与外界联系的一切道路、桥梁都冲垮了,广州形同一幢被洪水围困,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随时会倒塌。在弥漫全城的不安气氛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十一月,元军在福建的战事结束,大军勒转马头,开始挺进广州,旬日之间,兵临城下。那个人人都埋在心里不愿提起的时刻,终于到了。

蒙元大军是如何夷平广州城的

张镇孙登城四望,漫山遍野都是元军,剑戟森罗,旌旗掩映,好像海浪一般,一层压着一层,滚滚而来。孤军守城,粮尽援绝,没有任何胜算。张镇孙为免生灵涂炭,派人出城与元军谈判,在得到元军不屠城的保证后,开城投降。张镇孙被押往北方,途经大庾岭时,自裁殉难,遗下《见面亭集》等著述。这时如果还有人记起那个“河南人见面,广州状元见”的故事,难免觉得恍若隔世。他的遗体后来被人寻回,安葬于广州永泰里(今三元里)。

大局似乎已定,广州是囊中物,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但元军没想到,翌年三月,南宋都统凌震、转运判官王道夫竟再次举兵,趁元军主帅离城北上之际,间道出击,第三次夺回广州。元军被彻底激怒了。同年四月,赵昰在䃃洲岛病逝,八岁的广王赵昺继位,改元祥兴。十一月,蒙古大军水陆并进,杀气腾腾,直扑广州。凌震、王道夫等人自知不敌,丢下广州,率部退向新会厓山,与少帝会合。南宋祥兴二年(1279),南宋残余军队与元军在新会厓山海面展开最后决战,宋军大败,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十万军民同日死。南宋至此彻底覆亡。

凌震、王道夫走后,狂怒的蒙古铁骑,瞬间把广州吞噬了。为了报复南宋军民三度夺回广州,元军统帅下令毁灭这座城市。城里的老百姓几经易帜,能逃的已四散逃去了,无处可逃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来自蒙古高原的大军,对他们辛勤经营了几辈子的家园,进行疯狂摧残。宋末元初人陈大震的《南海志》用16个字形容:“天兵南下,平夷城壁,楼橹雉堞,一切荡除。”

宋代修筑的东城与西城,城墙被完全捣烂,濠沟填平,只留下中城与东西雁翅城,大致完整,保护官署衙门。原经略安抚司衙门,除了州门、仪门、设厅、经略安抚厅,其他建筑全部夷平;提举常平司只剩下澄清楼、观风堂,提举市舶司只剩下胜已斋;市舶亭和海山楼全部倒塌,当年这里曾是笙歌鼎沸的地方,如今成了狐凭鼠伏之所,所谓“海山晓霁”的美景,从此消失。

蒙元大军是如何夷平广州城的

最可悲的是煌煌广州学宫,被拆得只剩一间大成殿。元大德《南海志》说:“至元丙子,天兵下广,重屯于学,毁拆殆尽,所存唯一大成殿,学士寻亦解散。”贡院成了元军营房。南海学宫、番禺学宫都莽为丘墟。南海县学迁到高桂坊的菊坡祠,而番禺县学的处境更糟,连上课的地方也没有,只能借南海县学一半的院舍,临时栖身。东属南海,西属番禺。广州的文教,经此破坏,元气久久难以恢复。

元军夷平东西两城,纯属一种泄愤行为,很快就开始后悔了。因为各地的骚乱,此起彼伏,不断威胁广州。《南海志》记述,至元十七年(1280),广州城拆了才两年,朝廷的招讨使马应麟竟被“广州海港贼”杀死,令朝廷震惊。拆城第三年,吕恕任广东道宣慰副使,来到广州,“下车之初,寇盗为梗,啸山腥海”,官府不得不急调兵力,四出弹压。至元十九年(1282),南海人李梓起兵,称宋年号,随后被镇压。至元二十年(1283),新会人林桂芳聚众万余,建罗平国,称“延康”年号,旋被官兵讨平。但硝烟未散,清远又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欧南喜暴动,竖起大旗,竟有十万余人追随,直到第二年才被剿灭。

民变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因此,拆城工程还没全部完成,修复工程已提上议程。至元二十年(1283),拆城后第五年,开始启动重建,由于局势仍然动荡,进展十分缓慢,成了一项羊拉屎工程,前后拖了十年光阴,以至于人们都搞不清,到底几时才算完工。宋末元初人陈大震甚至宣称,广州城根本没有修复过,他在《南海志》里直截了当说广州“不复修治”;而明人郭棐的《广东通志》说是至元“三十年修复”;明末清初人顾炎武《肇域志》则说是至元“二十年修复始完”。

蒙元大军是如何夷平广州城的

显见这次修城是很不彻底的,远远达不到宋城的完善与坚固,但毕竟做了一些修补,至元二十八年(1291),广东道宣慰使阿里主持疏浚了南濠。在拆城时被填埋的玉带濠,也进行了疏浚。宋亡元兴,把一座好端端的广州城,拆了又建,填了又挖,改朝换代的折腾,真个没完没了。元代的广州城,格局与宋城基本相同。中城北部为官衙区,南部为商业区,西城南濠一带是外贸码头区,东西两雁翅城是商业区。

在重修城池的同时,一些城里拆掉的建筑,也在陆续复建。位于中城南部的原清海军楼(在今北京路与文明路相交处),元军攻入广州时毁掉了,现在又重新盖了一座高楼,悬挂“广东道”的大匾。楼上有一件让广州人自豪了几百年的物件,那就是“铜壶滴漏”。

铜壶滴漏是中国现存最大的古代计时器,造于延祐三年(1316)。难得的是,上面留有冼运行等制造工匠的名字。铜壶滴漏的工作原理,是让水由上面日天壶(日壶)依次滴至夜天壶(月壶)、平水壶(星壶)、受水壶,浮箭逐渐升起,指示铜尺上的时辰刻度。四壶依次安放于阶梯式座架之上,通高2.64米。

铜壶结构精巧无比,经过了上百年还分秒不差,全城官民计时都以它为准。明代意大利的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到了广州,他是一个制造精密仪器的高手,曾自己制作天体仪、地球仪和计时用的日晷等物品,送给中国人,他对这个漏壶兴趣盎然,很想仿造一个,但绞尽脑汁也无从入手。

清咸丰七年(1857),英法联军炮击广州城,拱北楼失火,漏壶移置其他地方;咸丰十年(1860),两广总督劳崇光悬赏购得,其中月壶略有损坏,于是重铸月壶,暂置于抚署退思轩。清同治三年(1864)在广东道楼原址建拱北楼,把铜壶滴漏放回原处。1919年,广州拆城墙筑马路,拱北楼被夷平,漏壶移置于长堤海珠公园;后来因为市政府要炸海珠石填新地,公园建筑物全部拆除,在永汉公园建了一座四方仿古亭,以安置铜壶滴漏。1932年,市政府又拨款收购原拱北楼旁一座废弃的先锋庙,暂时安放铜壶滴漏;1935年将铜壶滴漏移置于越秀山上的广州市立博物院。1950年代,铜壶滴漏被调往北京,由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广州博物馆陈列其复制品。

蒙元大军是如何夷平广州城的

另一座重建的宏伟建筑,是南濠边的共乐楼。这座号称“南洲冠冕”的高楼,在元初时已被毁,大德六年(1302)又重建,改名为远华楼。在南濠上再建了一座太平桥。广州人显露了他们惊人的再生能力,只要没有战乱,几年间,这里开始恢复繁华了。元人吕诚有《越楼观灯》诗,勾画此地的红尘景况:

午夜冰轮烂不收,

又看春色满南州。

沉香火底鳌山柱,

翠幕星前羯鼓楼。

小队天魔花作阵,

初筵云醴玉为舟。

要知此景非人世,

何必罗公作幻游。

但远华楼在元季又被毁了,究竟是因何而毁,史书语焉不详,其后再也没有重建了。

在各种建筑工程中,学府与书院是备受关注的一项。大元的地方行政体系,采用行省制度,全国划分为中书省和十个行中书省。行省以下,与宋朝大致相同,分路、州、县三级,有的地方加了府一级。广州归江西行省和广东道宣慰司管辖,下辖录事司和南海、番禺、东莞、增城、香山、新会、清远七县。

根据这个体系,学校也分为路学、县学和书院三种。广州的路学即原来的州学。学宫被毁后,宣慰使完颜正叔到广州巡视时,认为“教养之地,不可不葺”,于是由提由地方官鸠工庀材,修葺了明伦堂。至元二十八年(1291),朝廷觉得天下大定,应该恢复各级教育,令各路学及各县学内,都要设立小学,选老成之士任教;各地都要举办书院。至元三十一年(1294)在路学内修建了养贤堂、养蒙堂和仓廪、祭器库;元贞元年(1295)对路学再次大规模修葺;延佑五年(1318)改建了庙学和东西斋;泰定元年(1324)再建云章阁。经过多年的扩建与修葺,广州路学慢慢恢复了昔日的规模。

蒙元大军是如何夷平广州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