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十年新政中,实行官制改革,许多人都认为督抚同城,权责重叠,实际上一切政务由总督主持,巡抚形同虚设,没有存在必要。1905年,朝廷以广东巡抚开刀,首先裁撤,以两广总督兼管巡抚事务。
巡抚裁撤后,广东的权力架构,成为总督、广州将军(统领旗兵)和水师提督(统领水师)三足鼎立。1月11日,广州将军增祺奉旨入京“述职”,由广州副都统孚琦兼署广州将军。
孚琦乃满洲正蓝旗人,由笔贴式充军机章京,历任侍郎,1906年简放广州副都统,以昏庸无能著称,坊间流传着一个段子,说他曾收到过几次匿名信,骂他贪赃枉法,应即卷铺盖滚蛋。孚琦气得暴跳如雷,把邮差抓起来,逼问寄信的人是谁,不说出来就把邮差关卡房。这个段子把孚琦的白痴和蛮横,刻画得入木三分,即使是编造出来的,也可以看出社会对他的风评,差到了极点,从官场到民间,从汉人到旗人,都把他看成是一个酒囊饭袋。
张鸣岐虽是总督,但新官上任,没有太大的实力,主要靠李准替他看场。李准是四川人,1901年任广东巡防营统领兼巡各江水师,统领军队和巡海兵舰。因与海盗作战有功,朝廷特赏头品顶戴、赐“果勇巴图鲁”名号,从1905年起任广东水师提督。此人骁勇善战,也算是一方枭雄,同盟会的几次起义,都是被他镇压的,因此革命党把他视为头号敌人。
李准
黄兴、赵声并不把张鸣岐、孚琦放在眼里,但对李准,则不敢掉以轻心。在制定计划之初,就把刺杀李准,列为首要任务。除掉他,起义的障碍物就去掉一半了。夏历新年前夕,正当统筹部在物色刺客时,一位从庇能来的党人,自告奋勇,要到广州杀李准。此人名叫冯忆汉,长得相貌堂堂,像条好汉的样子,他把胸脯拍得噗噗响,自愿当此重任。黄兴大喜,马上让人教他怎么使用炸弹。
当时广州指挥部尚未成立,大批党人尚未潜入广州,正是行动的好机时,万一失手,亦不致影响太大。但黄兴屡次催他行动,冯忆汉却总是支支吾吾,从腊月一直到正月,还说没学会怎么用炸弹。黄兴警告他,暗杀行动,不宜离发难时间太近。
冯忆汉的一百条理由都用尽了,正月也过了,他再也拖不下去,只好乘船去广州了,却到3月才回到香港,自称堕水染病,回乡下调理身体去了。赵声气得火冒三丈,几乎要大骂他一场。冯忆汉表现出痛自创艾的样子,作发愤状,一跺脚说,这次一定能行!至迟不会超过4月18日,请静候捷报!他领了一笔经费,昂昂然再赴广州,结果黄鹤一去不回头。
4月8日,燕塘举行飞机飞行表演,孚琦刚好要到燕塘勘测旗地,便带同家眷前去观看。关于当天燕塘究竟举行什么表演,历史的史书上,有多种版本,最常见的是说当天由中国飞行家冯如表演飞机飞行,因飞机碰触机场附近竹树坠地,造成机毁人亡。也有人说飞行表演顺利完成,冯如是民国成立以后才去世的。还有人说那天是表演热气球升空,冯如操纵气球时,机械失灵,他被迫从气球上跳下身亡。包括当过孙文的机要秘书,民国后又担任过稽勋局局长,专责汇集革命史料的冯自由撰写的《革命逸史》,也说孚琦是去看冯如的飞行表演。
其实他们都错了。
冯如是中国第一代航空家,广东恩平人,12岁到美国谋生,1907年他在奥克兰设立飞机制造厂,1909年正式成立广东飞行器公司,任总工程师。1911年2月,冯如带着两架飞机,雄心勃勃返回中国,准备在国内发展航空事业。他到广州后,在燕塘修了一座小型机场,用于飞行训练的。他是1912年8月在同一地点进行飞行表演时,坠机身亡的。
4月8日这天,在燕塘机场进行飞行表演的,并不是冯如,而是比利时飞行家查尔斯·范登堡(Charles Van Den Born,旧译云甸邦),他刚在香港完成了驾驶费文双翼飞机升空的壮举,又应安利洋行之邀,到广州进行表演。这是广州首次有飞机飞行,全城为之轰动。
表演结束后,孚琦坐着绿呢大轿,沿着东沙马路回城。行至咨议局附近时,突然有一个身穿蓝色薯莨衫裤大汉从咨议局对面的茶楼冲出,飞步至轿前,一手攀住轿杠,一手从怀里掏出手枪,喝一声“丢那妈”,对着轿内连轰数枪,孚琦当场毙命。四周的卫兵纷纷惊呼,作鸟兽散。时邹鲁正在咨议局内,听见枪声,匆匆出来观看,正碰上孚琦的儿子仓皇逃来求救。邹鲁奔出马路,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一顶歪歪斜斜的轿子和露出半截的孚琦尸体。
刺客早已脱下被血染污的衣服,向东较场口积厚街逸去了。一名在咨议局门口站岗的守卫,目睹了案发全过程,悄悄尾随刺客,行至永胜街附近,遇上巡逻侦缉队经过,那名守卫立即扑上前,拦腰抱住刺客,两人当街扭打起来,惊动了侦缉队,一拥上前,把刺客擒获。
刺客先被押到缉捕局审讯。据刺客供称,他名叫温生才,顺德人,在广九铁路上做工,无父母兄弟妻子,生平不赌不饮。在南洋加入同盟会,回广州就是为了步汪精卫等人的后尘,与贼一命搏一命。他在行前曾给友人写信说:“能得有鬼炮(即手枪)时,一定有好戏看。弟心已决,死之日即生之年,从此永别矣。望君尽力进行,达目的而后止,勿学我温某有头无尾也。”可见他已不作生还打算。
问官问他:孚琦与你何仇,为什么要击毙他?温生才说:“方今政治腐败,民不聊生,皆系满人所为,我是为四万万同胞雪愤。”问官威吓他说:“此处刑具厉害。”温生才大笑说:“何不拿来试试?”
缉捕局把温生才押至番禺县衙审问,因案情重大,又被转押到营务处,由李准亲自审讯。温生才一字不改口供,坦承这次刺杀孚琦,是为四万万同胞复仇,先刺满人,后杀汉官,现在义务已尽,心里十分快乐。他原本是打算上北京杀更大的官的,无奈没有盘川,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广州刺杀李准,没想到却杀了一个不值钱的孚琦。“今目的虽达,吾心犹有憾焉。”
李准问他有什么同党时,温生才回答:“十八省都有,以广东为最多,可惜他们额头上没有刻着字,我认不出来。”又说:“我只是一个人,一把手枪,竟吓退几十个旗兵,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官兵无用,将来对付外人必不可靠。”李准追问同党,温生才一口一句“丢那妈”,拒不招供。李准下令施刑,四名大汉踩杠压腿,腿骨爆裂之声,咔咔可闻,温生才汗如雨下,痛不欲生,但仍坚不肯招。
第二天,张鸣岐会同右都统、臬司、藩司、巡警道、营务处差,及新成立的高等审判厅厅丞、高等检察厅厅长,在督署二堂,对温生才进行终审定谳。温生才双腿已废,不能行走,由人架上堂来。张鸣岐问:“为何暗杀?”温生才回答:“是明杀!”再问:“何故明杀?”答曰:“满清无道,日召外侮,皆此辈官吏阶之厉耳。杀一孚琦,固无济于事,但藉此以为天下先。此举纯为救民族起见,既非与孚琦有私仇,更非有人主事。”
就义前的温生才
温生才又说:“翼王石达开檄文有云,‘忍令上国衣冠,沦为夷虏;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读之令人愤慨。堂上各大人除隶满洲籍外,应有排满千钧职责,今各淡忘。我不过蚁驮一粒,聊表寸心而已。”张鸣岐叹息说:“一将军死,一将军来,于事何济?”温生才慨然说:“杀一儆百,我已得偿所愿。”
4月17日,张鸣岐升堂宣判,将温生才押至正东门外咨议局,在当日行刺地点,枭首示众。温生才神色不变,大笑着说:“许多事归我一身担任,快死快生,再来击贼!”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初歇,温生才随即被押赴刑场。沿途成千上万的民众围观,东较场附近已实行戒严。
温生才被五花大绑,坐在四轮车上的一只箩筐里,由兵勇推行。《可报》描述现场气氛,极之凄婉:“记者游东门,见各新军过者,无不向之聚观,观此大有凭吊欷歔之慨,甚至有流涕者。记者伫立而观此情形,亦为之恻然。”囚车行经惠爱街时,温生才对路边的人群大声疾呼:“今日我代同胞复仇,各位同胞务须发奋做人才好!”
消息迅速传遍全国,连上海的报纸《民主报》也写道:“粤语‘丢那妈’三字,经温生才一呼,而增无上之荣誉。”
孚琦被杀后,尸体一直停放在黄华馆(又名皇华馆,在今中山四路芳草街口)后面的安徽义庄。温生才被处死后,尸体也被抬到黄华馆,在孚琦的尸体前剜心致祭,然后草草葬于臭岗。事后同盟会曾派人四处秘密寻访他的遗体,一直追查到当时负责安葬温生才的棺材铺。棺材铺老板开始矢口否认,后来革命党人塞给了他一笔钱,才肯说出了入葬地点。革命党为温生才买了一口棺材,在原地重新入葬。直到民国成立以后,才迁葬于红花岗。
烈士陵园内的温生才墓
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革命党中,有冯忆汉这样的人,也有温生才这样的人,不可一概而论。中国传统文化,最推崇敢于对抗强权,伸张正义,重诺轻生的英雄,虽万里之外,闻风慕悦,百世之下,青史尊崇,如荆轲者,如专诸者,如聂政者,如要离者,在民间均享有极高的声誉。现在,又添了一个温生才的大名,在未来的几个月里,还有好几个名字要添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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