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说的人物，不是广州的历史名人，而是一位世界名人，他叫李鸿章。他在欧洲的名气很大，与不少欧洲国家直接打过交道，包括俄国。

光绪二十二年（1896）三月十五日，李鸿章抵达俄国敖德萨港访问。俄国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据时人记述：“俄陆军元帅率文武各官，同登御船，恭迎使节。少焉，傅相登岸，俄兵列队护送，导以中俄旗帜，佐以欧亚音乐，迤逦而至行馆，仪文隆异，得未曾有。且使节未到之前，业已预备妥洽，码头左右，升旗挂彩，色色鲜明。使节既到，即由俄国光禄寺官致送馒首及盐，视为上客，俄行俄礼也。”

李鸿章、李经方旋即持节赴俄国都城彼得堡。三月二十二日，沙皇命以五马驾金朝车，迎接李鸿章父子入行宫接见。李鸿章致词晋颂，并送上礼物，包括光绪帝送给沙皇的头等第一双龙金宝星和一对有两千年历史的古铜瓶，并有大烛奴一对，白璧一双，色丝顾绣大红毯一幅。

俄国派出的主要接待大员是财政大臣维特，他们在三月二 十一日的会面中，已开始讨论俄国在满洲修筑铁路的事情。维特郑重声明，保证中国领土完整，为实现这个承诺，俄国在必要时，须能以武力帮助中国，但俄国军队集中在西部，须将欧俄及海参崴与中国连在一起，始可成功。中日战争时，俄国曾派出军队，但刚开到吉林，战事已经结束，不足以保持大清帝国的完整。所以俄国须修筑经满蒙北部而到达海参崴的铁路。至建筑方式，可由俄国代荐公司承办，由中国自造，恐十年无成。

李鸿章并不赞同，他说，由俄国代建，中国权益不能保障，各国也将效尤。主张由中俄双方合资，归私人公司承办。维特又提出修筑南满支路的计划，李鸿章原则上同意，但考虑到国防安全，要求采取中国的路轨尺寸，与俄国的铁路不能完全对接，其时俄国路轨为一千五百多毫米，中国铁路轨约窄一百毫米左右。维特坚持反对，要求必须按俄国路轨标准，声称如果中国不准代建，自建又遥遥无期，俄国就不能再助中国了。

李鸿章说，如果这是沙皇的旨意，中国可以接受。于是，维特向沙皇建议，再接见一次李鸿章。沙皇同意了。这是一次秘密会面，报纸没有公布。在接见中，沙皇向李鸿章表示，俄国地广人稀，断不侵人尺寸土地，中俄交情最密，满洲修筑铁路，对两国都有利，惟中国自办，恐力不足，如果交由中国、俄国、法国合股的华俄道胜银行承办，归中国节制，则一定不会有流弊。将来英日难保不再生事，俄可以出力援助。

三月二十六日，俄国外交大臣罗拔诺夫和维特邀请李鸿章共进晚餐，再次讨论满洲铁路问题。翌日，李鸿章致电总署，转告俄方意见，即满洲铁路由华俄道胜银行承办，较为快速。他认为自办接路，恐无此财力，应否先订援助密约，再议公司接路。

据维特的观察，谈判桌上的李鸿章，“十分率直而且认真”。双方在彼得堡的谈判，似乎没有经过太多争论，便顺利达成了三项共识：

一、中华帝国允许我们（俄国）在它的领土以内沿赤塔和符拉迪沃斯托克修筑一条铁路，但这条铁路必须由一个私营公司管理。我原来提议由俄国财政部来修筑或管辖，而李鸿章坚决拒绝接受。因此，我们不得不成立一个私营公司，即所谓中东铁路公司。这个机构自然是完全听从于俄国政府，所以受财政部的管辖。二、中国同意割让给我们一条足以修筑和经营这条铁路的狭长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以内，铁路公司可以自置警察并行使完全的、不受任何妨碍的权力。关于铁路公司的修筑或运用，中国不负任何责任。三、如果中国领土或俄国远东滨海各省被日本进攻，两国有互相保护的义务。

三月二十九日，俄方根据上述三项共识，起草了密约文本，交给李鸿章。李鸿章立即致电总署，请其定夺。翌日，奕劻、翁同龢商拿着李鸿章的电报，左思右想，毫无主意。讨论了半天，最后电复李鸿章，提出谈判要点：中俄互助，松花江共同行船，华资五百万入俄华道胜银行。但对于铁路，只字不提。

李鸿章只好再致电总署说：俄希望与中国结好，约文无甚悖谬，如果拒绝，俄国必深以为憾，并埋下后患。建路公司资本仅限于中俄，不论营利如何，中国年得二十五万两，并先给二百万元，此路五十年或八十年后，归还中国。如奉旨准可，即可画押。

四月初六，翁同龢把李鸿章的电报呈交光绪帝与慈禧。两宫交总署各位王大臣共商，但奕劻竟推辞不出席，而奕因在看戏，也不肯出席。当天，李鸿章前往莫斯科，准备出席沙皇的加冕典礼，抵达后，接到军机处的电报，说军机处与总署商议，还没有结果。

维特伯爵

李鸿章在莫斯科没有入住官方的行馆，而是在一位经营茶叶的俄国富商巴劳辅家中下榻。巴劳辅昔日在中国做生意时，已与李鸿章相识。为了迎接贵宾，巴劳辅在家门口高搭彩楼，楼额上嵌镶着李鸿章画像。身着红黄缎服的二十四名少年，各捧散花一盘，以香花撒地，特为来宾垫靴。其堂室之内，四壁高悬大清黄龙旗，门窗屏障间挂满以中国文字写成的吉祥颂祷条幅。巴劳辅的夫人、孩子也出来拜见李鸿章，施以捧金盘而献盐饼的最隆贵之礼。给李鸿章安排的卧室里，所有家俱器物，无一不是来自中国，令李鸿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维特在回忆录中，提及李鸿章的一些言谈举止细节，妙趣横生，可以窥见这位老人的性格。

李鸿章与维特见面时，维特问李鸿章吸不吸烟。“这时李鸿章发出了一声牝马嘶叫似的声音”，立即有两名中国仆人从邻室快步出来，一个人端着水烟袋，另一个拿着烟丝，李鸿章端坐不动，他的侍者恭敬地给他点烟，把烟送到他嘴里，又取出来。但在第二次见面时，李鸿章已经把这些排场统统去掉，像老朋友一样随意聊天了。

另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情是，一位俄国王室宗亲出身的总督来拜会李鸿章，李鸿章又摆出傲慢的姿态，但这位总督比他更傲慢，故意对他冷淡。李鸿章便不住追问这位总督信仰什么，总督回答，他信仰回教，还把穆罕默德创立回教的教义，阐释了一番。会见结束后，李鸿章把总督送出门，等总督上了马车，开始启动时，他忽然大声对翻译说：“请你跟总督说，我忘记告诉他，方才他提到的穆罕默德曾经到过中国。中国人发现他是一名罪犯，把他驱逐出境。他一定从那时才跑到俄国创立了他的宗教。”说完以后，觉得出了口气，便掉头兴高采烈地返回屋里，不管那位总督气得张口结舌。

他好像完全忘了这是外交场合，他是代表中国的，真是七十从心所欲了，把“痞子腔”耍到俄国，但一回到谈判桌上，他又变得十分严肃了。在莫斯科，他向罗拔诺夫报告了朝廷所议三条，罗拔诺夫一听没提到铁路，当即回答：“铁路无成，另约即无庸议。”

直到四月初九，总署才复电李鸿章，对密约草稿的六条，提出有两条要删除，另外四条要修改。李鸿章十一日收到电报，翌日与俄方商讨。俄方又强调这个不能删，那个不能改，双方反复争辩，唇干口燥。李鸿章又把俄方意见，转告总署，并焦急吁请：“时促事烦，求及早请旨电复遵办。”

在庆祝沙皇加冕的典礼上，发生了一幕大悲剧。莫斯科一个庆祝会场，因人群过于拥挤，互相挤压，造成将近两千人死亡。

广场踩踏惨剧

李鸿章来到广场时，惨祸的痕迹，已打扫干净，他关切地问维特：“是否发生了一件大惨祸，死伤约达两千之多？”

维特作了肯定的答复。李鸿章又问：“请问，是否准备把这一不幸事件的全部详情稟奏皇上？”维特说，这没有问题，当然要稟奏。而且在惨祸发生以后，已经立即稟奏了。

李鸿章摇摇头说：“唉，你们这些当大臣的没有经验。譬如我任直隶总督时，我们那里发生鼠疫，死了数万人，然而我在向皇帝写奏章时，一直都称我们这里太平无事。当有人问我，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我回答说，没有任何疾病，老百姓健康状况良好。”

停顿了一下，李鸿章又补充说：“您说，我干嘛要告诉皇上说我们那里死了人，使他苦恼呢？要是我担任你们皇上的官员，当然我要把一切都瞒着他，何必使皇帝苦恼？”

李鸿章这番话，说出了中国官场的思维习惯，大凡有不好的事情，都要千方百计向上隐瞒，还美其名曰“替上分忧”。直到瞒不住了，就奏报官员如何宵旰焦劳，救民于水火；百姓如何感恩戴德。维特在回忆录中感叹：“在这次谈话以后我想，我们毕竟走在中国前头了。”

对于李鸿章在俄国的活动，各国最关心的，还是“中俄密约”问题。俄国向各国表示，李鸿章所奉国书，备道中俄交谊之厚，不及其他。俄国亦不打算另立盟约，反致多生枝节，惟愿实力维持中国，不任他国凌逼，更不许他国割取寸土。盖期保华者，即以保俄。其言辞语气，俨然以中国的保护国自居。

李鸿章出访旧照

有关密约的谈判，李鸿章一直有与军机处保持联系，随时请旨定夺。不过，李鸿章在俄国拍发的电报，都被俄方截获破译，所以俄国基本掌握了中方的想法。李鸿章提出的修改意见，大多是细枝末节，比如把条约中“俄国亚洲东方属地”，改为“俄国亚洲东方土地”；条约说俄国可以在黑龙江、吉林地方接连铁路以达海参崴，李鸿章要求在黑龙江前加入“中国”二字，如此等等。而李鸿章要在第一款“中国土地”后，加上“包括西南在内”，但俄国担心会引起与法国冲突，坚决反对。第一款原规定中俄军事同盟乃对付“日本国或与日本同盟之国”，维特担心会使俄国承担不必要的风险，招致欧洲国家反对，亦坚决要求删除“或与日本同盟之国”字眼。

李鸿章力争不得，四月十四日致电总署，认为如果英、法起衅，俄国不肯明帮，则此约应作罢论。总署大臣们一听，密约有可能谈不成，又着急了，十五日，总署大臣集议密约事。经光绪帝、慈禧批准，当天定约。十七日，翁同龢、张荫桓致电李鸿章，同意立约。二十二日，李鸿章在莫斯科与俄方正式签署密约。

“中俄密约”的文本，由俄方起草，第一稿上原有“日本国或与日本同盟之国”一句，经维特向沙皇建议删去“或与日本同盟之国”这几个字，沙皇表示赞成，并要罗拔诺夫照办。但到了签字当天，双方代表已在桌旁就坐，维特突然发现正式文本上这几个字并没有删去，大惊失色，立即把主持仪式的罗拔诺夫叫到一旁，小声告诉他这件事。

罗拔诺夫猛击前额说：“唉，真糟糕，我忘记对秘书讲了，忘记要他们把这款改写成初稿那个样子。”他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一刻了，转身对李鸿章和在场的其他人说：“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让我们先进餐，否则菜就不好吃了，我们吃完后再签字。”当大家去进餐时，他特地留下两位秘书，将条约文本作了改正。餐后摆在桌上的，已不是刚才那两份条约文本了。李鸿章没有察觉俄方的“掉包计”，便提笔吮墨，在文本上签了字。

这份密约，长期被中俄两国列为高度机密，讳莫如深。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条约内容，早在签订前，已传得沸沸扬扬，除了个别字眼不同之外，大部分条文，都被记者挖了出来。

李鸿章成功打消了俄国原定由政府兴建满洲铁路的计划，他一再提醒维特，西伯利亚铁路不能再向南延伸，因为中国老百姓非常讨厌欧洲白人，把他们视作敌人，如果俄国有任何向南方发展的行动，都可能引起大骚乱。

维特也成功地阻止了中国要求满洲铁路支线采用窄轨的方案。虽然李鸿章成立中俄合资铁路公司的建议被否决，铁路全权委托道胜银行承办，但华俄道胜银行，名义上是中、俄、法合资银行（中方股分也是向俄、法两国借的），中方好歹也算个“股东”。表面上看，双方各有得失，因此，光绪帝在看到密约后，竟难得地称赞李鸿章是最有能的大臣。

四月二十三日，沙皇设宴送别李鸿章。李鸿章在俄国期间，留给谈判对手的印象，是一位杰出的、头脑清醒的政治家。维特对他的评价是：“我在我的国事活动中见过不少国务活动家，其中有些人是名垂青史的，在这些人中，我认为李鸿章是一位卓越的人物，他的确是一位杰出的国务活动家。当然，他是中国人，没有受过一点欧洲教育，但受过高深的中国教育，而主要的是他有一副出色的健全的头脑，善于清晰地思考。正因为如此，他在中国历史上，在治理中国方面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就不足为奇了。当时治理中华帝国的，实际上就是李鸿章。”

李鸿章派人把“中俄密约”送到北京。奕闭门不纳，声称不见来人，密约也不必呈给他看。最后总署没有再讨论，便由奕劻匆匆盖印。八月二十二日，“中俄密约”由喀希尼与翁同龢、奕劻互换，正式生效。签订“中俄密约”的原因，是中国有求于俄国，联合对付日本。作为一份军事同盟协议来看，密约本身不算太过离谱。李鸿章出访归国后，对江宁洋务局总办黄遵宪说，“中俄密约”的签订，可保二十年无事。

讵料，俄国在攫取中东铁路权益之后，马上违反密约，制造藉口，侵夺旅顺口、大连湾，最后引发日俄战争。众多史家皆归咎于“中俄密约”，开门揖盗。李鸿章与一个不讲信用的国家签约，被俄国熊算计了，这是无庸讳言的。但更该谴责的，是俄国对密约的践踏。一份条约，无论怎么完美，如果有一方存心破坏，也是白搭。黄遵宪后来便写诗讥李鸿章“老来失计”：

毕相伊侯久比肩，

外交内政各操权。

抚心国有兴亡感，

量力天能左右旋。

赤县神州纷割地，

黑风罗刹任飘船。

老来失计亲豺虎，

却道支持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