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三年(1019)九月,供备库使侍其旭奏称:“广州多蕃汉大商,无城郭。虽有海上巡检,又往复不常,或有剽劫,则全乏御备,请徙广、恩州海上都巡检一员,廨于广州市舶亭南,以便防御。”真宗皇上准奏。按侍其旭所说,广州已到了“无城郭”,遇到攻击“全乏御备”的程度,也只是派一名官员,常驻广州而已,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景佑四年(1037),知州任中师等人上书朝廷,称广州“城壁摧塌,乞差人夫添修”。
广州城墙
终于有人提出要修城了,但朝廷不许征调民夫,只准派当地厢军之类的驻兵,对城墙的重要部位,进行修修补补。这样又拖了几年,随着海上丝路的复兴,商船日多,海盗也逐年增多,广州一旦有事,就是惊天大事了。朝廷终于在庆历四年(1044)同意广州修筑一座子城,把重要的官署衙门保护起来。
魏瓘时任广南东路经略使,宣称自己在旧城的城角得到一块古砖,刻着“委于鬼工”四字,这是应了他的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不管这是不是魏瓘自己编出来的,但中国人对河图符箓一类东西,总是特别着迷,《皇朝类苑》《湘山野录》《事实类苑》《方舆胜览》《诗话总龟前集》等宋代的书籍,纷纷转载了这一故事。
魏瓘有圣旨在手,马上招集工匠,准备材料,投入筑墙工程。子城基本上是在南汉国的城墙基础上,进行加固。然后在东西澳兴建水闸,每天定时启闭。后人在增城宁西镇斯庄村打水坑,发现了一个宋代的砖窑,窑里还有一些残存的断砖,其中一块上面打有“广州修城砖”五个楷书长条戳印。砖窑就在西福河畔,把烧好的砖,一船船运到广州。为了给广州修城,端、康、广、韶、循、连、南雄、英、封、新、惠等十一州及南海、番禺、增城十八县,都曾为广州烧过城砖。一道城墙,不知养活了多少人家。
子城的南门在今北京路与大南路相交处,名为镇安门,南宋时改为镇南门;东门在今长塘街北端与中山四路相交处西侧,名为行春门;西门在今中山五路和原黄鹂巷相交处东侧,名为朝天门,南宋时先后改为西成门、有年门。为了防止被围困,水源断绝,魏瓘还在城里“凿井蓄水,作大弩为守备”。
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没白做。子城修好没多久,便发生了侬智高造反事件。侬智高是广西僮族首领,皇佑四年(1052)举兵反宋,破邕州,改国号为大南国,继而挥兵东进,连破横州、贵州、龚州、封州、康州、端州,直逼广州城下。其实侬智高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诉求,只是因为向朝廷要官不成,恼羞成怒,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
六月间,当侬智高顺着西江长驱直入的消息传来,广州四郊的民众,疯狂逃入城里。所有城门都挤得水泄不通,有钱人用金银贿赂城门守卫,求放他们进城。城门口人潮汹涌,互相拥挤,争先恐后,甚至发生人踩人的惨剧,有人被挤倒、踩死,一片哭爹喊娘的呼号,震天动地。进不了城的人,唯有四散逃命,逃不掉的只好投靠侬智高,加入暴民队伍。知州仲简婴率领军民,紧闭子城,据城死守。一场旷日持久的攻防战,揭起帷幕。
新筑的城墙发挥作用了。暴民发起一波一波的进攻,都被高大的城墙挡住了。他们想截断文溪之水,但城里有足够多的水井,并不缺水。他们试图架云梯、筑土山爬墙,都被守军的大弩射退,外商蕃官蒲亚讷亦协助守城,从高处倾下猛火油,焚烧侬智高的攻城器具。暴民是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举着火把,围着城墙跑来跑去,愤怒地尖叫,彻夜敲击铜鼓,发出骇人的喧嚣。
城里的难民多到噇爆,因为没有那么多房子安置,只能搭些临时棚架栖身。他们被这股不断高涨的狂暴声音吓坏了,黄巢破城时的恐怖经历,他们从小就听祖辈说过无数次,一直当茶余饭后的故事,从没想到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只要看看城里人山人海的情形,就会明白,一旦城破,结局一定是玉石俱焚,噍类无遗。现在唯一给他们安慰的,就是那道高耸的城墙。
这场战争持续了五十多天,广州城岿然不动。广东各地的官兵、民兵,陆续驰援广州,从外线猛攻侬智高的后方。在暴民攻城期间,刮了一场台风。这个季节的台风,非常可怕,天地咆哮,大树尽拔,屋瓦皆飞。苏轼曾写过一篇《飓风赋》,描写南海台风的破坏力:“排户破牖,陨瓦擗屋。礌击巨石,揉拔乔木。势翻渤澥,响振坤轴。”在飓风之下,侬智高队伍的很多船只都被打翻。人们都认为这是洪圣王显灵了,个个望天而拜,虽然他们自己也被台风暴雨害苦。
台风过后的一天清晨,城外忽然安静下来。官兵登上城头一看,闹腾了快两个月的侬智高人马,已撤走一空,广州没事了!居民们潮水似地涌到城外,又跳又笑,欢呼雀跃,尽情呼吸清淑的空气,感谢上苍,感谢佛祖,感谢真主,感谢太上老君,感谢洪圣王,感谢列祖列宗。民众恳请官府把洪圣王显灵的事,上奏朝廷。官府真的奏了,结果朝廷赐予“昭顺”之号,原被封为“洪圣广利王”的南海神,从此成了“洪圣广利昭顺王”。
广州城从来没有这样坚固过,居然五十多天没被攻下来。朝廷认为魏瓘筑城有功,迁升至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复知广州,兼广东经略安抚使,给禁卒五千,听以便宜从事。蒲亚讷亦被授以银青光禄大夫、国子祭酒。这件事令朝野深受鼓舞,修城!修城!继续修城!侬智高虽然没有攻陷城池,但最繁华的商业区都在城外,损失惨重。参与剿灭侬智高的桂州知州余靖在《大宋平蛮碑》中描述,广州城西“百年生聚,异域珍玩,扫地无遗矣”。人们觉得应该扩大城墙的范围,把城西的商业区也包括进来。
龙图阁直学士吕居简向神宗赵顼建议,在原赵佗城的基础上,扩筑广州东城,神宗马上准奏,诏令“疾速计度功料,如法修筑”。经费的筹措,由朝廷拨给广州五百道空名度牒,度牒是官府发给僧尼的身份凭证,每道收取一百二十贯。五百道即可收取六万贯铜钱。工程由广东经略转运使王靖负责监督指挥,他是一个急性子,做事雷厉风行,当差官司向他报告,城砖最快也要到秋天才能烧好时,他果断下令,把城里街衢的石块,统统撬起来,先拿去砌城脚,等秋天砖烧好后再铺回街上去。有人担心会引起民怨,但王靖一点也不担心,经过了侬智高事件的民众,对筑城全力支持,毫无怨言。
在官民通力合作下,东城的修筑进度,快如星速,熙宁元年(1068)四月下旬动工,同年十二月(1069年1月)即告竣工。子城与东城连成一体。东城南门在今德政路和文明路相交处,名为迎熏门;北门在今豪贤路南面,名为拱辰门;东门在今中山四路与芳草街相交处,名为震东门。宋人郏亶撰写《修东城记》记述,东城“为城袤四里,为濠以环其外,为楼橹五十有一,为门二。实旧濠之两端,合子城而为一”。他对这项又快又好的工程,大为赞叹:“夫兴大役而不扰于上下,及其已成,一州之民,得以去危厉之忧而获安全之幸,其为利固岂小哉!”
但东城的修筑,只是扩大了广州城的空间,没有把业已形成的商业区囊括在内。于是,在熙宁四年(1071),经略使程师孟继续大兴土木,修筑西城。当时最大的困难是城西地势低洼,地表以下是很深的淤泥,难以夯实地基。余靖这才明白古人为什么不修西城:“古者城无外堧,当由土之疏恶。”程师孟在征求人们意见时,很多人都摇头摆手:“土疏恶,不可筑。”但程师孟决心既下,再难也要筑。他调集了水军、厢军等大批军士,投入工程,花了一年时间,终于把西城筑起来了。从此,广州有了“三城”之称。
陈大震记述,西城“周十有三里一百八十步,高二丈四尺,为门九”。这九个城门,西边是丰乐门、金肃门,北边是威远门(中和门)、就日门(朝天门、顺天门),南边是阜财门、善利门、朝宗门(归德门)、素波门(盐步门)、航海门。著名的光孝寺、天庆观、六榕寺、崇报寺、怀圣寺都纳入了城内,蕃坊也在城墙以内了。这对保护商业区,意义重大,“化外人法不当城居”的老规矩,无形打消。蕃商辛押陀罗为了表示感谢与支持,主动提出捐钱相助,但官府没有接受他的捐款。
宋城南至今大德路、文明路,东至今芳草街附近,北至东风中路,西至海珠中路。宋西城的东、南、北墙都是很清楚的,只有西墙让人生疑。很多史书说宋西城的西城墙在人民中路,与明城的西城墙是同一处。最让人困惑的就是,海珠中路的一段(今惠福西路至大德路段)原名叫西濠街。古人对濠、涌、河、渠都有明确的定义,断不会乱用,濠一定是护城河,所以荔枝涌不能叫荔枝濠,沙河涌也不能叫沙河濠。广州有西濠、东濠、南濠,没有北濠,因为北城墙外没有护城河。西濠街会不会曾经是护城河所在呢?如果不是,何以称濠?
在东、西两城建好以后,子城改称“中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各路盗贼果然不敢光顾。熙宁六年(1073),程师孟升迁为谏议大夫,再任广州知州。他在广州任职先后六年,地方谷丰民阜,寇盗匿迹,瘴疬不作,百姓为程师孟建了一座生祠。南宋人方信孺有一首诗咏三城:
三城不断郁相望,
千里长江势渺茫。
蛮獠传闻亦胆破,
从知岭外有金汤。
但广州的气候,雨水多,台风多,地下淤泥多,土质松散,城墙建好才几十年,又出现多处坍塌了。绍兴元年(1131)朝廷令广南东路转运司拨钱五千贯修城墙,但做得很草率,到绍兴二十三年(1153),经略使方滋描述:“雉堞圮剥,不缒而登。灌木盘根,上侵睥睨。仍遭飓风,闉阇顿仆。重门夕不可闭,越其阈若将压焉。”破烂成这个样子,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方滋再次对中城、东城和西城进行全面修葺。竣工之后,“阖以枚数者五十四井,干烽橹以楹计者二千四百三十有四”。
嘉定三年(1210),经略使陈岘在城东南与西南各修筑雁翅城,以加固南面的城防,形成了中、西、东三城加两翼城的格局。东翅城长约280米,在今文明路与越秀南路交汇处,至今万福路,城上建有高楼,额“番禺都会”四字;西翅城长约160米,在今人民路与大德路交汇处,至今大新路,城上也有高楼,额“南海胜观”四字。清康熙朝《广州府志》说:“登楼一览,海山之胜,悉入目睫。”东西雁翅城都没有城门,各建有一个大水闸,以调节玉带濠、清水濠的水量,防止干涸或溢泛。
1990年代在越华路与仓边路交汇处的建筑工地上发现的城墙遗址,南侧一段呈东西向的,就是宋代东城北墙的遗迹,现存长12米,宽8.9米,残高1.2米。墙体两边包红砂岩或黄白色砂岩,边缘多用条形石,基部有“地牛”结构,中间填塞不规则的石块,还有柱石、石础等,夹杂不少砖块和陶瓷片、瓦片、瓦当等物夯土。这是宋城墙通常的砌法,如果墙体下原来是淤泥层,先用直径15至20厘米,长2至4米不等的尖木桩,打入淤泥中,再铺上一层碎砖瓦作基础。然后根据墙体宽度,两边钉上木板,役丁把各种建筑垃圾和挖护城河的泥土,一筐一筐填到夹板之间。另外一批役丁则组成几个人一组,舞动石夯,把土夯实。夯实一层,再铺一层,一层层往上铺。最后拆去夹板,在墙体外砌砖。
在越华路的宋城墙遗址上,还发现了陶球、蒺藜等防御用具。建筑装饰物主要是一些雕阳纹花草砖和捏塑的龙首、兽首等陶饰。建筑材料多为饰莲辨纹的瓦当。此外还有石柱础、残石柱等。1918年广州拆城墙时,从城根挖出一块宋代的城砖,上面刻有一首诗:
似从工作到如今,
日日挑柴吃苦辛。
一日秤来要五百,
两朝定是共千斤。
山高路远难行步,
水深泥滑阻工程。
传语诸公除减少,
莫教思苦众军人。
在宋代墙砖上,留下很多铭文,有“番禺修城大条砖”“广州修城砖”“南海修城砖”“番禺修城大条砖”“水军广州修城砖”“水军合番禺砖”“水军记”“使府城砖水军造”“端平三年摧锋军广州修城” “景定元年造御备砖 勇敢黎”诸款。端平是南宋理宗赵昀的年号,三年即1236年;景定也是赵昀的年号,元年即1260年;“摧锋军”是朝廷的正规军,“勇敢黎”是勇敢军中一个姓黎的军士,勇敢军是非正规军的兵种。由此可知,直到南宋覆亡前夕,广州还在孜孜不倦地修城,承担这个艰苦工程的,大部分是军人。南北两宋,前后凡319年,广州城经历大大小小十几次扩建和修缮,是有史以来最频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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