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1918年中国出现了两个国会,历史的笔墨,不得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这年的新历元旦,南方发生了一件十分怪异的事情——上司为了训导下属而发动政变。

自军政府成立后,孙文与岑春煊、陆荣廷、唐继尧等人的关系,日渐恶劣,他们都不愿意打仗,也不承认军政府,新任的广东督军莫荣新希望尽快与北洋政府和谈,实现南北和平统一,孙文成立的招兵机构,也被莫荣新手下的人捣毁了。

怒火珠江,孤独的大元帅

莫荣新

莫荣新出身绿林,外表豪爽,内里深沉,人莫之测。在沙面洋行的买办中,流传着一则他的笑话,据说有一年,德国高枝洋行的总经理求见莫荣新,推销军火,莫荣新很讨厌洋人,但又不能不和洋人做买卖,于是他故意让德国总经理坐几天冷板凳,然后在接见时说:“我因为屁股长疔了,所以没有见你。”一边说一边还脱下裤子,露出半边屁股对洋人说:“你看看,真长疔了,没骗你。”许多人觉得他为人粗鲁,其实是一种极轻蔑的表示,在对待孙文和护法的事情上,表现得同样淋漓尽致。

驻粤滇军师长方声涛是同盟会旧人,担任大元帅府卫戍总司令,他是孙文唯一可能争取的军队,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却不支持孙,反而支持唐、陆。究其原因,也不奇怪,方声涛是唐继尧派驻广州的,他当然首先听命于云南了,但一班老同盟会人却咬牙切齿,认为他脑后有反骨。12月17日傍晚,当方声涛经过长堤时,遭预先埋伏的枪手袭击,子弹从颈部划过,受了重伤,却幸未致命。

这次暗杀,由孙文身边最得力的干部朱执信秘密布置。事实证明,并未起到预期作用,反而令事态朝反方向加速发展。从1917年11月开始,西南各省积极酝酿成立西南联合会议,作为与北方和谈的总机关。只有孙文还在坚持高唱“从军行”,但曲高和寡,应者寥寥。这令他十分窝火,自觉比梁山泊上的晁盖还不如,一怒之下,决心发动武装政变,用炮弹来教训莫荣新。

吴景濂、王正廷、张继等议员,得到消息,无不大惊失色,纷纷登门劝阻,孙文装病谢客。帅府参议刘德泽前来探病,孙文笑着说:“我决心要驱逐莫荣新的秘密消息,被李烈钧、吴景濂、王正廷他们晓得了,所以他们时常前来劝解,阻我不要动作,我怕麻烦,故此装病。你若能今晚立刻就去发难,我就立刻起来同你去,跑几十里路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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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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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景濂

果然,1月3日晚上,孙文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精神奕奕,率领海军“同安”、“豫章”两只炮舰,驶至中流砥柱炮台附近(二沙岛),孙文下令开炮轰击观音山上的督军署。两名舰长起初不敢答应,孙文亲自发炮,又督促炮手连发五十余炮。另有小兵舰巡江,用机关枪向长堤的江防司令部等处扫射,名为“炮教”莫荣新。

名义上,两广军队都受大元帅节制,如今大元帅竟开炮轰击自己的部属,这种咄咄怪事,匪夷所思。不过,莫荣新也是一个老江湖,沉得住气,命令部属统统关灯睡觉,不准还击,海军其他舰只也没有卷入政变。事后程璧光下令把“同安”、“豫章”两舰的舰长撤职,生气地表示:海军南下的目的是来保护地方人民,而不是去残害他们。1月11日,孙文邀请一百多位议员到帅府举行茶话会,解释政变原因和护法讨逆等问题,希望缓和气氛,争取议员同情,但似乎收效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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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号军舰

1月5日,莫荣新和程璧光、陈炯明、李烈钧、方声涛等人联衔致电北洋政府,提出停战条件,包括召集旧国会,改组内阁,北军退出岳阳。1月20日,岑春煊、章士钊、陆荣廷、李根源等人,建议在广州成立西南联合会议,宣布宗旨及办法,荦荦大端为:

一、力求文明普及;一、力求法律生效;一、力求政治就轨;一、力求民权发展;一、力谋南北正人君子联络融洽,剗除共和障碍,发挥共和精神;一、力谋南北军事之均势,以防流弊。意即中国目前文明不普及、法律无效力、政治不上轨、民权无发展了。对于联合会议与国会的关系,亦有相应规定:“本会对于国会非常会议,彼此交换意见,提挈进行。”而关于会议议期,则规定:“本会议议期于宪法、省制制定,第二届大总统、副总统选出后商决之。”

杀方声涛,没把敌对势力打下去;炮教莫荣新,也没让他受教变乖。对此,孙文愈加忍无可忍,他正密锣紧鼓组织北伐,联合会议却说什么“南北军事均势”,等同拆军政府的台。他对程璧光不支持他反对桂系,尤为愤怒,怀疑海军和陆荣廷已暗中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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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璧光

2月26日晚上8时30分,广州笼罩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程璧光从海珠岛的海军司令部出来,在长堤码头突遭枪手袭击,身中数弹,倒毙在荒凉的街头。这是又一宗令人发指的政治暗杀案,发生在号称“共和国家”的土地上。到底是谁杀了程璧光?当时有两种传言,一说是桂系,一说是帅府。

据时任军政府少将参军的罗翼群回忆,暗杀行动,实由朱执信主持,刺客萧觉民、李汉斌,是帅府侍卫张民达信亲自选派的。程死后,胡汉民执笔起草讣电,数易其稿。原稿中并无提及缉凶,朱执信亲自加上“现在严缉凶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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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罗翼群

左:海珠岛上的程璧光像

南下广东的议员,生活本来十分悠闲,用周震鳞议员的话来描述:“一般南下议员,住在招待所,过着清闲自适的生活,自由组合,或研究书画,或吟诗唱和,有的雇小船到花地去赏花饮酒,有的甚至到赌馆去赌番摊。” 谁曾想到,1918年流年不利,诸事不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以吴景濂为首的益友系议员,原是孙文的热心支持者,但到了广东才发现,理想与现实的距离,相隔着五岭山脉。军政府成立后,不仅政治上治丝而棼,而且违法事件,层见叠出,对于整个局势的恶化,只能用“夫复何言”来形容,吴景濂大感懊悔。1917年10月,军政府成立才一个月,吴景濂便提议改组军政府了,理由是“军政府名义未先征求西南意见,成立既难,效果尤鲜”,因此,“唯有存留军政府名义,改组内部”。

方声涛遇刺、炮击督军署、程璧光之死,这三部曲令许多人心寒,无形中推高了改组军政府的呼声。王正廷一向是国民党在国会中的中坚分子、领袖人物,这时也感到改组势在必行。程璧光遇刺三天后(3月1日),他写信给吴景濂、林森:“改组军政府宜从速进行也,此举为全体声誉所系,对内对外均为紧要,能即日碻定为妙。” 他以“全体声誉”而不是以合法性、效率,或团结等作为改组理由,意味深长,可圈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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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火珠江,孤独的大元帅
孙文就职大元帅时与国会议员合影

改组案酝酿多月,以程案为转折点,急转直下。4月,西南一批军政大员莫荣新、唐继尧、伍廷芳以及国会领袖吴景濂等人联衔通电,提议改大元帅制为七总裁合议制,得到非常国会中政学系与益友系议员的支持。

4月10日,由汤漪、杨永泰起草军政府改组案,四十多名议员连署,提交非常国会讨论。当天,非常国会派了三批议员分别去征询帅府、督署和海军办事处的意见。莫荣新和海军方面,对改组鼎力支持,唯孙文极力反对。4月12日,由议长指定的21名审查员在回龙社第一招待所开审查会。还没开始讨论,褚辅成提出:“本案因时势的要求,有认为成立的必要。在大体上就无需讨论了。”大家毫无异议。审查会草草收场。

孙文震怒不已,他邀请全体国会议员到帅府谈话,严词质问:“国会事前绝未征求军府意见,径行提议而付审查,揆之事理,宁得为乎?且以法律为论,约法规定为元首制,今乃欲多头制。又军政府组织大纲明明规定:本大纲于约法效力完全恢复、国会完全行使职权时废止。无修改之名(明)文,今日何以自解?”他断然表示:“对于改组一事,根本反对,即于改组后有欲以为总裁者,亦决不就之。”

然而,约法中连军政府都没有,这个前提一失,什么元首制、多头制的争论,全都毫无意义了。一个无底之筐,往里面装萝卜还是黄瓜,有区别吗?这样的理由,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4月13日,非常国会审查会议派褚辅成、王湘、吴宗慈、卢仲琳、王葆真五人,向孙文征求意见,孙文唯有斩钉截铁表明立场:“改组事,余始终反对,以法律上万难通融也!”

吴景濂说,在此期间,他接到的匿名恐吓信,不下百封,“咸谓如予开会改组,皆对予大不利。” 虽然他没有明言,恐吓信来自何方,但联想到方声涛、程璧光,则不言自明。为了保障安全,国会派出四名保镖,携枪保护议长出入。5月4日下午2时,非常国会召开两院非常会议讨论该案。当议员们步入会场时,突然发现四周布满兵警。吴景濂解释:“改组军政府关系西南大局,政界也深知其重要,因此派了宪兵一排、桂军一排,并加派少数武装警察到会维持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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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帅府

有民友系议员疑问:“今日开议要案,而军警环伺,是否广东当局也想步段祺瑞的后尘,以武力干涉议会?”吴景濂说,这些军警是国会请回来的,因开会前不少议员收到所谓公民团、敢死队的恫吓信,说如果通过改组案,决以手枪对待,所以国会恳请莫荣新督军以实力保护。莫督军有保护地方治安责任,多派军警戒备,使国会得以安然开会。

表决改组军政府案时,在84名议员中,44人投了赞成票,16人弃权,改组军政府案一读通过。孙文已下决心,一旦改组案通过,就辞职走人。他派了署理内政总长居正(也是参议员)作为军政府委员代表,出席这次会议,并带了大元帅的辞职书请议长宣布。但吴景濂觉得一经宣布,等同翻脸,再没有转圜余地了,所以故意置之不理,没给机会居正呈交辞职书。

次日,居正又去吴景濂家里访问,一再强调:“大元帅辞职,事关重大,不可延宕,应请即向国会报告。”吴景濂依然采用“拖”字诀。孙文径自向外界宣布辞职,字里行间,流露出愤怒和难以掩饰的痛苦:“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法律及民意之下。” 这不仅是对桂系的控诉,也是对非常国会的强烈谴责。

在5月7日的二读会上,民友系议员率先发难,一致要求先讨论大元帅辞职问题,再开二读会。双方发生争执,然后一声“开打”,又是墨砚、茶杯、臭鞋横空乱飞,吴景濂只得宣布休会。

5月18日,非常国会通过议决《中华民国联合军政府组织大纲》,即日公布,以“回复约法之效力,维持国会之尊严,建设统一之基础,促进宪法之成立”为宗旨。5月20日,非常国会选举唐绍仪、唐继尧、孙文、伍廷芳、岑春煊、陆荣廷、林葆怿七人为联合军政府政务总裁,孙文的票数排行第四。7月5日,唐继尧等通电就总裁职,联合军政府正式成立。8月19日,军政府政务会议推举岑春煊为政务会议主席。

孙文便离开广州,怀着被出卖的悲愤,前往汕头,乘坐信浸号轮船,经日本转道去了上海,以眼疾待医为由,杜门谢客,埋头著书。孙文在广东的护法事业,至此也告失败。他始终孤舟独桨,在激流中奋斗,但西南六省号称护法,有哪个省是真正支持他的?一个也没有。岑春煊、陆荣廷不支持他,海军也不支持他,国会也不支持他,他的老乡唐绍仪、伍廷芳都不支持他。但孙文坚信,历史将证明,他们全都错了,而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