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术馆的不和:是公共空间,还是私家客厅?
位置的偏远只是表面原因,高达135元一张的门票,是比地理距离更加令人觉得遥远的因素。
这个和所在地风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所谓“非营利性”艺术场馆,本身也充当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艺术装置的功能,对外散发着极具张力的隐喻。不仅是前卫的当代艺术与北滘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相混杂的气质之间的矛盾,更是资本表面的慷慨解囊、俯身屈就与实质上对大众的傲慢和拒绝之间的悖离。
美术馆的名字是“和”,展现出的则是一种无法回避的“不和”。
神坛上的安藤
如果说过去提到北滘,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美的集团的何享健,碧桂园的杨国强,恐怕之后会多一个外国建筑师的名字——安藤忠雄。
这位曾在1995年获得国际建筑界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的日本建筑师,也是一个美术馆专业户。但此前,安藤忠雄在中国大陆的作品,集中在更国际化,美术馆氛围也更浓厚的北京上海。他来到华南的第一个作品,不是在相对更发达的广深,而是直落到北滘——这座因岭南水乡而闻名,因家电制造而闻名,甚至因《寻味顺德》而闻名,但就是不曾因艺术氛围而闻名的小镇。
因此,安藤的名字在这里,被奉为某种贴在门扉上的神奇咒语,每当和美术馆,以及相关媒体对其报道的新闻稿,需要明确地指出,这是一座脱离了乡野趣味,与当代最前沿艺术视野相同步的场馆时,最管用的,就是反复诵读“安藤忠雄”及其“创想”。
界面文化在报道和美术馆的新闻稿中,称美术馆名称源自“通过文化艺术交流,带给人们和谐、安泰生活”的美好愿景。而安藤忠雄为了凸显“和谐”的主题,将和美术馆设计成了由四个大小不一的圆形垒叠,并随着高度渐渐向外扩散的造型。在和美术馆的官网介绍中,他们将此形容成“这是中原古建筑‘天圆地方’的传承,也是象征性纯几何学立体的交错而创造出具有岭南建筑文化特征、呈现光影礼赞的建筑风景”。
在美术馆内部,安藤设计了一组贴着内壁盘旋而下,如同DNA结构的清水混凝土楼梯,在楼梯的环绕中,由屋顶自然投下来的光线,在馆内形成了一个圆柱形的光照空间。这也是和美术馆最乐于放在宣传物料里的场景,官网上将其称为“是美术馆建筑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亮点”,也果然成为去过的人朋友圈九宫格中的焦点。
与此同时,安藤在馆外的景观设计以水景为主,放置了一个与美术馆本身的“圆”相呼应的水池,官网在此的介绍里还说,水池可以作为缓和顺德典型亚热带酷暑的亲水装置。
其实,和美术馆所在的“北滘总部商务区”,相较于整个北滘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片空降的景观?
美术馆周边,号称有十二座企业总部入驻,最著名的自然是占据着138米——北滘最高楼的美的,在写字楼群旁边,还有四座配套的购物中心,汉堡王、星巴克、九毛九、卡朋西餐等一众白领食堂齐备。但晚上只要往外围走上一公里,街道上的人气就无影无踪,只剩下在夜幕里亮着灯火,却毫无声息的乡间别墅,和轰鸣而过的泥头大卡车,宣示着自己在这片乡野里无可争议的路权。
没炸起来的炸弹
空降在北滘的和美术馆,吸引来的也是空降到这里的参观者。
和美术馆的开幕展——“世间风物”门票高达135元一张,而且由于馆内目前只有这么一场展,所以参观者就必然要花上这笔钱才能进馆。相比之下,被尊为中国第一座民营美术馆的北京今日美术馆,入场只需20元,哪怕是近期馆内的重量级展览“鲍勃·迪伦艺术大展”,门票也是118元。
显然,这些人相比本地人,是更愿意承担这笔135的开销的,但也显然,他们在承担一次用来打卡的开销后,几乎不会再来第二次。
而在高票价和远道而来打卡的动机综合下,当参观者终于进馆时,相比于把这里当作周末怀着平常心来进行艺术熏陶的场所,他们更容易把这里看作一处重大的奇观。进而,参观者在这座美术馆参观的方式可能就会变得更加俗气——甚至离奇,无论如何,都与馆方希望营造的“和谐”氛围相去甚远。
在参观过程中,我一度目睹一个诡异的行为艺术现场。大量的参观者聚集在双螺旋楼梯交汇的底端,颇有开光意味地把手机放置在圆柱形光照空间的底面圆心处,甚至有人直接就躺在那里,似乎要以肚脐接受来自安藤大师的设计之灵气。
开馆前夕,界面文化在采访和美术馆执行馆长邵舒时,他表示自己和同事做了很多调研。认为虽然顺德只是小镇规模,但人均收入不低,当地居民较强的文化需求一直得不到满足。此外,这一地区几乎家家户户有车,这直接扩大了美术馆的辐射范围, 30公里以内范围的居民都是和美术馆的潜在客源。(在另一次访谈中,邵舒则称:“希望我们能够影响的观众群体能够辐射到50公里。”)
邵舒曾对此信心满满,“和美术馆将成为一枚‘文化炸弹’,把这里‘炸起来’”。
但是,家家有车,有消费能力,只是满足了物质上的条件,在精神层面,愿不愿意为了来这个美术馆而开车出门,愿不愿意为了来这个这么贵的美术馆开车出门,是更具决定性的精神条件。
在中国乡野世界里行走的前提,就是永远不要相信以城市生活为蓝本的分析逻辑,这颗被寄予厚望的“炸弹”,没能炸起来,更像是缓缓陷进了珠三角绵软的沼泽里。
民营美术馆的光与影
面对公立艺术系统根基深厚的北上,民营美术馆是民营企业发达的广东弯道超车的机会。面对相对更有艺术氛围的大城市,民营美术馆更是像北滘这样的小镇为数不多的可以和当代艺术亲密接触的捷径。
毫无疑问,民营企业家动用自己的财力,在乡镇建一座美术馆,等于在为乡里贡献一个政府不想做也不可能做的公共文化设施,是非常体面的回馈故里。即便是与当地气质“不和”,也客观上能够丰富当地的文化生活。
邵舒也说:“虽然我说美术馆的发展需要“在地性”,但我们不是跳广场舞,而是要把“芭蕾舞”送到观众家里,告诉他们这并不是多么深奥复杂的东西。”
但民营美术馆既然是由各大企业赞助建馆的,背后亦难免有“艺术”的幌子外的算盘。最明显的就是,民营美术馆可以作为企业在一片区域里非常正当地占据一个地块的理由;而当这家企业在周边地块有住宅项目时,美术馆就成了很好的购房广告——例如广州的时代美术馆。
当这家企业在周边还不止掌握着一个地块时,整块区域就近乎划进了它的势力范围——例如和美术馆旁边四家购物中心中的两家,开发商就是美的。而美术馆正后方的写字楼盈峰·丰明商务中心,背后的老板何剑锋——和美术馆的馆长,也正是何享健的儿子。
此外,民营美术馆因为不像由纳税人支撑的公立系统,所以它在对公众开放外,还有企业家私人文化客厅的意味。一个由国际级建筑师设计的美术馆,相比一个摆满青花瓷跟潮州木雕的大堂,自然在会客时更拿得出手。——就像何家的一系列民俗美术藏品,就在美术馆顶层辟了个展厅,虽然它跟美术馆的当代艺术路线实在重叠不起来。
但即便有这样深思熟虑的”算计“,民营美术馆的建立,对当地文化氛围,对当地人,客观上总归是件好事。
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民营企业家、民营企业和更广泛的公众之间的共赢。
但期待是一回事,落实到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号称“非营利民营美术馆”的和美术馆用一个高票价,直接挑明了对于所在地广大民众的拒绝和排斥。——和并没有像它宣称的那样把“芭蕾舞”送到观众家里,而只是送进了有钱人的私人会客厅里。
在公开的报道中,和美术馆总是十分小心地隐去了金主“何家”的名字,以“家族企业”代指,本来我以为是何家想刻意保持低调,原来是因为怕被指责抠门,怕被指责表里不一。
至于“和”,它当然还是美的地产宏图上的一个精美色块,是一个在全中国企业家里都显得很有面儿的会客厅,是何家呼出的一口让城里的艺术家心甘情愿“下乡“闻一闻的贵气,但这都和真的居住在美术馆周围的,更广大的人民没关系了。
撰文 | 克朗代克
编辑|P.K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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