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无条件停工!”
这些沙河住户称地铁施工导致所住的楼房变“危楼”,要求征拆无果,一定要让地铁给个说法。
作为广州地铁六号线、十一号线的交汇站,沙河站可谓命途多舛。
在此之前,因为施工区域涉及到的征拆补偿谈不拢,沙河站停工达十年之久。已经全线开通的六号线长期“飞站”通过。直到去年4月,才终于解决了征拆问题,正式开拆。
没想到一年之后发生的事情,不是因为征拆补偿谈不拢拒绝征拆,而是因为想要征拆而不得。
上一次,遇到广州市民这么主动、热烈地拥抱地铁征拆,已经要追溯到27年前,广州第一条地铁线开工建设的时候了。
01
1993年3月,气温暖了,“回南天”又将造访。和天气一样让广州人喜忧参半的,还有广州地铁获得了特批“准生证”的消息。
喜的是,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广州就有了“地铁梦”,但受限于种种历史条件迟迟难以落地,如今这个梦终于要开始变成现实了。
忧的是,跟有中央财政支持修地铁的北京、天津、上海不同,在资金普遍紧张、国内实施紧缩的宏观调控的大环境下,过百亿元的广州地铁一号线工程投资,需要全部由广州自己解决。
为了筹集资金和腾挪出修地铁的空间,广州决定将旧城区改造和地铁上盖物业开发“捆绑打包”,用沿线房地产开发的土地收益“反哺”地铁建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号线沿线涉及荔湾、越秀、东山3个区,需拆除房屋110万平方米,动迁单位和居民2万余户,迁移人口近10万人。涉及历史文物保护的有陈家祠、农讲所、烈士陵园等10多处……
1993年12月28日,广州地铁正式动工。广州日报当天的头版头条新闻是:
广州人民盼望已久的大喜事——我市地铁今日动工。
动工仅仅是个开始,硬骨头还在后面。工程要求从1994年初开始拆迁,1994年先后完成交出地块施工,只有短短一年的时间,拆迁量是相当于将一座中等城市拆除,再重新安置。安置工程能不能顺利完工?这么大体量的征拆,市民接不接受?广州市政府其实心里没底。
为了尽量平衡好各方利益,在征拆的同时,政府在坑口、黄石、同德、鹅掌坦、天平架等地快速建好了一大批拆迁安置小区。按照现在的眼光,这些小区不免显得老气。但在当时,对比当年中山路两边环境与棚户区相差无几的旧房子,着实有现代化城市住房的派头。
不仅是政府全力推动,出人意料的是,广州市民对地铁征拆也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热忱。
那些住西关大屋的阿婆、东山大房子的高干,占据中山路“黄金地段”的侨眷、小商贩、个体户,都秉持着“舍小家、为大家”的崇高责任感,选择接受了政府的补偿和安置方案。除了几个人因补偿问题需要房地产仲裁委或法院裁决外,没有一个部门、单位和商户、住户拒不拆迁。
很快,广州掀起一场“大清拆、大动迁”运动。短短一年时间,广州市便顺利完成了工程建设所需的征拆安置工作。
“地铁建设圆了广州人的‘地铁梦’,圆了旧城区人的‘新屋梦’。”皆大欢喜。
甚至,广州市个体劳动者协会还专门召开“我为地铁献心献力”大会。现场有市民拉着时任市长黎子流的手,激动地说:“谁不盼望广州建地铁!建地铁,党和政府遇到的困难比我们大得多。战争年代需要牺牲,和平年代搞建设也同样需要牺牲。”
这可能是广州地铁建设征拆史上最和谐、温情的一幕了,没有之一。
02
广州地铁一号线开通十年后的2009年,当时是广州地铁公司总经理的丁建隆在省人代会上大吐苦水:“钉子户不是弱者,地铁公司才是弱者!”
地铁老总不会无缘无故就“爆发”,事实上是地铁在新线征拆上碰到了太多钉子,“积怨已深”。
2006年,广州地铁六号线规划经过的文化公园站旁一栋两层房子面临拆迁。因为是公屋,国土房管部门和地铁总公司提出一次性补偿10万元或异地续租的方案。香港人住户吴伟国却态度强硬,坚持要价330万。“10万元赔偿等于给你1分钱买早餐,你能买到吗?”
地铁老总大呻艰难的一年多前,南都记录了五号线文冲站建设中钉子户与地铁方“对峙”的著名场景:“广州黄埔石化南一街地铁工地灯火通明,而那幢绿色的‘钉子户’依然孤独地屹立在地铁工地上。”双方为拆迁谈了多次,甚至发生过冲突。
最终,耗不下去的广州地铁选择改变文冲站的施工方式,将明挖改为暗挖。地铁公司称,这是“将施工风险留给了自己”。这样一闹,两败俱伤。
为什么谈不拢?官方带着稍稍无奈的态度回应称,屋主开出的三个条件要求过高:既要保留其原有商铺,还要安排5个子女的就业,且补偿五六百万。
“钉子户”陆姓一家也觉得很委屈:两层小楼经营着杂货和甜品,是一家人主要的生活来源。1980年修建广深公路时,屋主陆秀华办理了“农转居”,成为城镇居民后,随即也失去了村集体分红、医保和社保等保障,这栋楼房的租金收入对她们一家来说尤为重要。
当“尊重私人财产权”遇上“为公共利益拆迁”,双方各执一词,都有各自的难处,对对错错变得模糊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广州地铁线上的“钉子户”远不只这一家,据媒体报道,仅2007年当年,地铁施工中就遭遇了35户之多。
随着线路铺开,地铁征拆无疑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
03
地铁公司真像宣称的那么弱势吗?
领教过“铁腕”强拆的退休老师刘锦辉恐怕不太同意。2015年5月13日,正在北京旅游的刘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房子没了。
刘伯的房屋恰好处在地铁14号线的站点,被列入征拆范围。补偿未有谈妥,刘伯当时并未签拆迁协议。白云区城管分局却按捺不住,以违建为由下达了强制拆除的行政处理决定书,“快刀斩乱麻”地拆掉了刘伯的房子。
拥有合法产权证明的房子生生被抹黑成“违建”,愤怒的刘锦辉称将涉及拆迁的部门告上了法庭。最终法院判决强拆决定无效。钟落潭镇政府和白云城管执法分局的“神速强拆”伎俩和事后“扯猫尾”的把戏表露无遗。
刘伯说:“都说我这个官司打不赢。……我也要给一些乱来的政府官员一个警醒,要让他们知道不能这么乱来。”
实际上,拆小小的民房算得了什么,即便被公认为广州文化地标之一的陈家祠广场,也不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
2014年10月,新华社以《“短命建筑”频现:挥霍了谁的血汗钱》为题,报道了四年前为迎接亚运,荔湾区政府耗资8亿元打造的陈家祠广场因地铁八号线施工被拆得几近“推倒重来”的事件,引来众多议论。
“地铁一响,黄金万两”,地铁是与城市规划息息相关的“指挥棒”,散发着“哪里被指到,哪里就发达”的神奇效应。
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地铁作为“运财童子”的能量。一号线申建过程中,政府排除万难将线路延伸“过海”至芳村,实现了传统老城区与新区天河、芳村的串联;紧随广州“南拓”的步伐,广州地铁三号线一期开通运营,打通了番禺广场站至广州东站的南北大动脉;21号线开通,郊区增城终于和广州市中心实现了“快速连接”。
之后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地铁所到之处,沿线的地上地下生出了一个个繁荣的楼盘商场。原本的“郊区”,也因为地铁的开通“身价暴涨”。
明明许多线路人流量小得可怜,明明许多站点位置奇特,但政府还是“毅然决然”要花费巨额征拆、建设成本去搞,你说是为啥呢?
04
身份特殊的地铁牵涉的争议远不止这些。
城市的发展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当“旧貌换新颜”“破旧立新”的狂热退散之后,“幡然醒悟”的广州人又开始后悔:修建地铁一号线,引入开发商发展沿线物业,彼时的“拦路虎”骑楼被大批拆迁,“历史文脉被腰斩了”。
已故的广州摄影师李瑞然回忆说:“那时候拆骑楼好大胆,不理会什么,总之整条街都要拆掉。”
地铁长龙沿中山路挺进,所向披靡。“老广”心心念念的新华电影院、新星电影院、艳芳照相馆、一乐也理发店、惠如茶楼、华北饭店等也汇进拆迁的洪流。全新的中山路展现眼前,那些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却表示已经认不出来了。
随着广州人“保育”的意识被唤起且日渐增强,为地铁线网建设而清拆“史迹”,成为备受争议的话题。
地铁征拆过程中,踩到广州人本土保育“红线”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2006年,广州地铁公布地铁六号线的工程计划,其中一德路站因设计站台隧道正上方是临街骑楼,引起广泛关注。施工单位和文化保护单位不得不谨慎,多次开会商讨骑楼的去留问题。
结果到2010年,有着精美的纯西式圆弧拱顶、号称一德路上最高骑楼的370号,最终仍被整栋拆除。街坊反应强烈,闹得沸沸扬扬。
经历了不少的争议及焦点事件之后,几年间,广州地铁学会了“稳扎稳打”。直到今年10月,十号线署前路站拆迁补偿方案公布,地铁征拆又再掀起轩然大波。
这场关于地铁征拆的大争论,似乎稍稍平息了,却还远远不是结尾。
05
广州第一条地铁线开通20年之后的2019年,黎子流回忆起地铁1号线建设征拆过程,仍然禁不住情感慨:
广州市的人民太好了!这里有了不起的人民公仆——了不起的组织者!更有了不起的无私奉献的民众!
的确有民众做出了牺牲。现在再将目光投向广州西北角,曾经美满的同德沦为“围城”,那些年满心欢喜为地铁让路的老广,此时再遥望长寿路站恒宝广场和其他中山路崛起的大厦,难免要唏嘘,自己转眼成了城市的“弃民”。
但的确也有很多人要地铁为自己做出牺牲。过去20年,广州地铁一共开通了14条线,车站271座,运营总里程达到515公里,地铁通达度、运营质量全国领先。过程里,充满了城市发展客观需求和个人利益诉求的博弈,政府宏大意志和市民情感归属的紧张。
要说“无私奉献”,民众戴不起这样的高帽,也不愿戴这样的高帽。因为,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无私奉献”,也许,也不需要“无私奉献”。
参考资料
1.《广州城记》 林树森
2.《广州地铁一号线建设资金自筹:全国地铁建设“第一筹”》 黎子流口述,徐启文整理
3.《伴随争议,一路走来,中山路在喧哗声中大变身》 叶曙明
4.《骑楼街与2/3老字号消亡》 新快报
5.《这栋被强拆的“违建”原是合法住宅?》 南方都市报
6.《广州地铁六号线工程拆迁遇“最牛钉子户”》 信息时报
7.《价值观转变下的广州城市规划——1978-2010实践》 叶浩军
撰文 | sun仔
编辑 | P.K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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