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广州越来越多公司的复工,许多街边快餐店也开始营业了。在羊城创意产业园经营一家沙县小吃的老兰却决定关店,告别这个城市。
从26岁离开家乡起,老兰在广州已经打拼了11个年头。这位曾“一无所有”的沙县人,靠着拌面云吞,买了车,盖了房,实现了小小的人生梦想。
不是因为疫情的影响,而是在疫情到来之前,沙县小吃——这门曾经让无数沙县人养家糊口的生意在广州已经很难做下去了。当年那些“老乡带老乡”来到这座城市的沙县人,如今也正在“老乡带老乡”地离开。
11年,老兰从一个年轻小伙到跨进中年门槛,就像广州无数普通追梦人,城市和时代曾经给过他的奋斗以丰厚的回报,却也在时过境迁后让他感到难以为继,不走不行。
老兰
一碗拌面闯天下
打开地图搜索,“沙县小吃”在广州市内的结果有2171条之多。这个遍布中国一线城市的快餐品牌,和隆江猪脚饭、兰州拉面、桂林米粉一起,被网友们戏称为“街头四大天王”。背后,其实藏着一个并不遥远的时代故事。
“我叔叔那一代人20多年前就开始来广州做了,经验,模式都是他们摸索出来的。”
90年代的广州,商贸业发达,经济腾飞。而距离广州780公里之外的福建省三明市沙县,则跟国内大部分不知名小城镇一样,一穷二白。
彼时的沙县民间盛行一种被称为“标会”的地下钱庄,有人借钱盖房子,有人借钱做生意,也有人借钱赌博。1991年,“标会”资金链断裂。为了躲债、还债,大批“破产”的沙县人拖家带口前往外地,另谋生计。有人就近去了厦门、福州,也有人随着“民工潮”一路南下。老兰的叔叔,便是当年南下广州的农民工大军之一。
那时候来广州的农民工大多是进厂做工,沙县人却凭着一门小吃手艺,反过来当起了小老板。随着老兰叔叔等人的到来,沙县小吃的招牌,第一次被挂进了天河区的石牌村里。一碗拌面,一笼蒸饺,一碟花生酱,简单又廉价地填饱了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打工仔的胃。
拌面、云吞(沙县人又称“扁肉”),沙县小吃的招牌菜
“那时候电脑城刚开业,石牌村住满了人,1碗拌面在那卖1块钱,1个月都能赚好几万。”讲起叔叔当年的风光时,老兰一脸高兴。
那一代人,也成为了沙县最先富起来的“万元户”。他们回家乡不仅盖房子,还办工厂,专门生产沙县小吃的原料。
1997年,沙县小吃办成立,政府开始以补贴、贷款的形式,鼓励沙县人走出去“创业”做小吃。异乡不起眼的小生意,造就了沙县的经济支柱。
大城市钱这么好赚,在叔叔的带领下,老兰几乎整个家族的人都来到了广州。
“零几年的时候,光是车陂村,我们家族就有20多家店。”那时的老兰还在一家叫“新华都” (沙县知名超市品牌)的上市公司做会计,每个月有4000块钱工资。这个数字在当年并不低,但跟外出做小吃的沙县人比,却有不小差距。
眼看着越来越多兄弟姐妹都赚到钱回家盖了房子,老兰终于按捺不住。2009年,他辞掉工作,把2岁的女儿托付给母亲,和妻子一起投奔叔叔,开始了自己与沙县小吃、与广州一段11年的“姻缘”。
“知道好赚,但没想到这么好赚”
“这东西需要有人带,口味、模式,什么都是,自己琢磨是会砸招牌,倒档口的。”初到广州时,老兰在车陂村里跟叔叔做了1年学徒。虽然只是跟在背后打下手,但老兰还是感慨:“来之前就知道好赚,但没想会这么好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随随便便赚10万(1年)”。
2009年的广州正在全面备战亚运,“三旧”改造、BRT、地铁等城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大批农民工涌进了广州,涌进了天河,涌进了城中村。
跟很多外地人一样,自嘲“没见过世面”老兰,对广州的第一印象就是“很繁华”。给他留下这种印象的,不是珠江新城、小蛮腰,而是无处不在的地摊、走鬼。
“那时候车陂的天桥、马路上全是摆地摊的,逛的人多,吃东西的人也多,什么都很便宜,很方便。”老兰很学术地把这个叫做——“地摊经济”。在他眼里,是“地摊经济”的繁荣,带动了沙县小吃的繁荣。
“以前没有那么多选择,整条街也就两三家吃的,最常见的就是沙县。”他总结了一套在城中村做餐饮的秘诀:装修不能太好看,定价一定不能高。——“要让普通人感到有便宜可贪。”
即便是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沙县小吃依旧是那个扎根底层的“廉价饭堂”。也正因为这种“群众属性”,哪怕面对金融“海啸”,它也能够屹立不倒。
2010年,老兰学满出师。跟家族里的很多人一样,他跟妻子也把店开在了车陂。
“没遇到什么困难,第一年就回了本,还有剩。”那时候广州的物价还不高,房租水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碗4块钱的拌面,就有2块钱利润可以装进老兰口袋。
15年前后那几年,是他来广州那么久最得意的时候,不仅回家盖了房子,还买了一台20万的日产车,“人生赢家”。
收获背后,都是汗水。两夫妻从早上6点开档,一直干到凌晨1点,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每到饭点,恨不得有分身术,有8只手。
然而老兰没有抱怨什么,他说自己是“80后,能吃苦”。最大的愧疚,还是对女儿。除了女儿暑假过来广州,过年时夫妻回老家,一年里没多少日子能一家团圆。
属于沙县的时代,过去了
从老兰的叔叔,到老兰,再到年轻一辈,近30年来,沙县人从来没有停止过“走出去”的步伐。在广州多年,摸清了生意门道之后,老兰也开始像叔叔当年带他一样,为那些想要来广州开店的沙县人出谋划策。“车陂有好几家店都是我带出来的。”老兰一脸自豪。
但沙县小吃的生意,却悄然出现了变化。
后亚运时代,广州的市容市貌变得越来越整洁,接连不断的创文、创卫,让城管对于地摊、走鬼的整治力度也越来越严,“地摊经济”逐渐消失。到了17年前后,老兰感觉生意明显不好做了。
“就好比东莞扫黄之后,那边的酒店、餐饮生意一下就淡下来了……”老兰半开玩笑地举了这么一个例子。
其实一切都在变化。竞争对手越来越多,外卖商家的疯狂补贴,也让小吃店曾经的价格优势荡然无存。
但辛苦却是照旧的,在车陂村,即使到半夜12点,也还是有零星的顾客来吃夜宵,老兰两口子也得陪着熬夜。
老兰决定改变。2017年,他关掉了车陂的店,挪到了2公里外的羊城创意园,希望借助创意园的人气再搏一把。
为了迎合年轻人,他换了一个新招牌——舌尖上的沙县小吃——卖的,还是5块钱的拌面,6块钱的蒸饺,8块钱的云吞,是园区里最便宜的快餐。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决策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不同于城中村的不分工作日周末全天有客,瞄准创意园的上班族做生意,意味着只有工作日午餐和晚餐的时间点有客,一天中的其他大部分时间店都是空的。
老兰尝试过做外卖,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本来就没赚多少钱,还要给美团16个点的佣金,甚至倒贴去搞促销。大品牌还可以说是赔本赚吆喝,沙县小吃,再怎么吆喝也就那样。”
挣钱少了,铺租却比以前贵出一大截。不到10平米的店面,园区租金1年就接近20万,每年还要涨8%。“每个月光交房租就要给出去1万5。为了这1万5,我们两夫妻每天得卖出多少碗云吞?”
不断上涨的不仅房租,还有原材料。从2019年开始,猪肉价格插上翅膀,一飞冲天;但老兰的拌面、蒸饺,却只敢提价1块2块。“再高那就不叫沙县小吃了。”老兰说。
进驻创意园两年多来,老兰看着自己对面的档口从炖品变成了酸菜鱼,又从酸菜鱼变成了牛肉面,变来变去,关门的时间比开门还多,压垮这些店铺的,同样是铺租和原料。
得失是人生的两面。与上班族一起“朝九晚五”的老兰,也开始更多地享受自己的时间,晚上可以睡个囫囵觉,每天除了饭点的两三个钟头,其他时间不是在打王者,就是在刷抖音。
周末还开车带老婆一起去宝墨园、莲花山“度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把以前没休息的都补回来了。”
新的选择
这几年,老兰一个徒弟也没有带了。——不是不想带,而是他觉得,技术再好,在广州也已经无利可图了。
“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才赚个五六万,平均下来,每人一个月才两三千。这种生意就很失败,还不如回家打工。现在在车陂,我们家族就走剩三四家了,留下来的,都是在硬撑着。”
去年9月,老兰在门口贴了一张旺铺转让的告示,但没过多久他就撕了下来。“自己做过就知道不可能赚钱,没必要坑人了,做到合同结束让它结业算了。”
合同到期的时间2020年3月,但老兰只打算干到过年,1月17日是他开门营业的最后一天。以往每天都要做到晚上七八点的他,那天连卖带送,中午就早早结束了营业。不时有顾客进来,他就解释:“准备回家过年了。”
老兰一边收拾,一边感慨:“我叔叔那一代,赶上的是高铁、头等舱,前途一片光明。到了我们,就变成普通列车了,走的是前人铺好的道路。可能再到我们后面的几代人,搭上的就是老爷车了。”
如今的沙县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穷二白的小县城,通了动车,建了机场,房子盖到30层。很少年轻人会像他们的长辈一样,以做小吃为生了。
老兰也不想女儿走上自己的路,只希望她考上重本,好好找份体面的工作。事实上,老兰决定离开广州,很大程度也是为了女儿。
“10年没陪过她,现在叛逆期了,需要人看着。中国人嘛,拼死拼活都是为了子女……”这次回家之后,老兰说在女儿上大学前都不会离开沙县了。
但对于小吃,老兰也不至于绝望。据他了解,沙县小吃的生意在三四线城市依旧火爆。移民了加拿大的叔叔也告诉他:“同样1碗4块钱的拌面,这边赚的是人民币,那边赚的是美元。“这让老兰浮想联翩。
“以后我想去加拿大,实在不行就柬埔寨,非洲……”习惯了在外闯荡的他,还未正式“收山”,就已经在想着“重出江湖”的事情。显然,广州不会是老兰的终点,他也说过:“会做自己做不动为止,也许以后会继续做小吃,也许会转行经商。”
只是等女儿真正上大学时,已是6年之后。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等待着老兰的,又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临别之际,我问老兰:“在文章里怎么称呼您比较好?”
他犹豫了一下,说:“就叫沙县先生吧,这块招牌毕竟也有感情了,我也想让它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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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你与沙县小吃的故事
文、摄 | JASON
编辑 | 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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