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食客最近有点懵。

 

打开大众点评的广州版,以“蛇”为关键字搜索,结果显示“暂无此类商家”。——无论是三十年老字号的荔城、还是把连锁从番禺一路开到白云的榕记。

 

毫无疑问,这个变化与疫情有关。

 

对于每年秋风起,便要呼朋唤友去叹三蛇煲的广东人来说,这一个日常角落的失守,尤其让人难过。

 

疫情中所有看似微小的波澜,后面都有一团更加巨大的风暴。

 

不仅是蛇,还有更多广东人已经习以为常、却因疫情饱受争议的“野味”,纷纷遭遇“封禁”。

 

疫情之后,它们还能不能被“解封”?

 

广东“野味”,该不该被一棍子打死?

 

雷霆打击

 

截止目前,此次疫情的源头被普遍认为是售卖野味的华南海鲜市场。

 

1月20日,钟南山接受央视采访时透露新型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成为如今我们众所周知的疫情被揭露的起点。当时,钟南山提到的另一个重要信息则是:和十七年前的sars一样,新冠病毒很可能来自野生动物。

 

于是,也像十七年前的SARS一样,被困在疫情中焦灼、恐惧、悲伤、愤怒的全国人民,将很大一部分情绪,倾泻在吃野味的人身上。

 

广东“野味”,该不该被一棍子打死?

 

监管部门行动迅速。1月26日,市场监管总局、农业农村部、国家林草局发布了关于禁止野生动物交易的2020年第4号文件。

 

1月28日,中国环境报、北京林业大学生态法研究中心、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和服务中心、“自然之友”四家机构单位联合发起立法禁食野生动物建议书。

 

1月31日,《南方都市报》探访广州白云江村的农贸批发市场,发回的报道中显示,疫情之下依然有商贩在隐秘地贩卖野生动物,引发舆论激愤。

 

广东“野味”,该不该被一棍子打死?

 

作为野味消费大省的广东,自然难以沉默。

 

2月2日起,一份落款为广东省市场监管局的文件开始在网上流传,文件上附有一份“禁止经营销售以下动物”的清单,首当其冲的就是 “蛇类、牛蛙、田鸡、甲鱼”等粤菜菜单上的常见食材。又是一波舆论哗然,由此衍生的微信推文《二月起,一批传统名菜将从广东人餐桌上消失》也在网上被疯转。

 

尽管该文件随后被辟谣,称禁售清单只是地方公务员的自行总结,并不代表省府的意志,微信爆文也被删除。但紧接着的2月4日,广东省以十二部门联合的大手笔,开始雷霆打击“违规野生动物交易”,与之前还留有模糊的经营地带不同,这一次省府列出了无可周旋的“七个一律禁绝交易”——

 

无论是野生的还是人工驯养繁殖的一律禁绝交易;无论是陆生的还是水生的一律禁绝交易;无论是农贸市场还是农村集(墟)市、餐饮单位一律禁绝交易;无论是活体还是死体一律禁绝交易;无论是市场内还是市场外一律禁绝交易;无论是野生动物制品还是其制作食品一律禁绝交易;无论是否已取得野生动物经营资质一律禁绝交易。

 

不少外省居民看了之后颇为解气,纷纷一边在网络上喊话自己所在地的政府部门“抄作业”,一边诅咒吃野味的人“千刀万剐”。

 

在防疫和舆论的双重压力下,如何处理野味交易市场和供养着这块市场的野味文化,不再只是个行政操作上的问题,而已经膨胀为一个道德抉择的事情。

 

2月10日,也就是刚刚过去的上一周,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表示,已部署启动《野生动物保护法》修改工作,拟增加列入全国人大常委会今年的立法工作计划。随后的2月11日,广东省人大常委会通过紧急立法:禁止滥食和交易野生动物。

 

从行政到立法,从地方到国家,疫情期间严禁野生动物交易成为被盖章的定局。

 

 

被忽略的

 

禁止交易野生动物和荔城、榕记“消失”有什么关系?

 

因为一个超乎我们很多普通人理解,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的现状是,在官方的定义中,很多已经被引入养殖系统、成为商家和食客习以为常的菜品的动物,依然“野性十足”。

 

这里面就包括蛇。

 

根据新华社在2月7日的相关报道,“野生动物”这一概念——在官方口径中——不仅指自然状态下的野生动物,还包括人工繁育的除家畜家禽之外的所有动物。

 

如今在网上能找到的唯一限定了可养殖“野生动物”范围的官方文件,要追溯到2003年8月,国家林业局发布的《商业性经营利用驯养繁殖技术成熟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单》。用于蛇宴的养殖蛇类,并未被列入这份名单。

 

广东“野味”,该不该被一棍子打死?

2003年《商业性经营利用驯养繁殖技术成熟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单》局部

 

也就是说,蛇类在理论上不光是野生动物,还是不被官方支持去养殖的野生动物。

 

虽然多年来在扶助三农的政策指导下,官方对此持开放态度,只要取得《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和《野生动物经营利用许可证》,即使所养殖的物种不在03年的名单上,也未尝不可经营下去。但自始至终,这样的养殖场和家畜家禽养殖场在法律上的地位是不一样的。说白了,剑走偏锋,就被视作后果自负。

 

广东“野味”,该不该被一棍子打死?

 

而在如今的疫情之下,即使是传统养殖业,也因为抗疫封锁导致的饲料和销路中断,处在水深火热中。“野生动物”养殖业所要承担的后果,只会更加严重。

 

蛇宴的消失只是后果的冰山一角,即使是像龟鳖这样上了国家林业局03年名单的动物,现在也被一竿子打翻。1月26日,仅在国家林草局发布野生动物交易禁令的第二天,黄沙水产交易市场就发出了公告:禁止“人工养殖的蛇类、鳄鱼、娃娃鱼、水鱼、龟”在黄沙市场的销售。

 

根据《水产前沿》的报道,在黄沙水产交易市场销售龟鳖的档口大概在20家左右,平均每家备货在大几十万到100万元,整个龟鳖货值约2000万元。现在全部龟鳖不给销售,和转运,还落了封条,商户无法接触和饲养、照顾它们,价格约2000万元的龟鳖相当于被判决了死缓。

 

说到底,曾经过于宽泛,缺乏专业性的立法,碰上如今过于严苛,又带有一刀切传统的执法,那些靠养殖“野生动物”养家糊口的普通人,就成为了“不惜一切代价”中的那个“代价”。

 

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他们的损失和不解,只听得到庆祝“禁止吃野味”的政治正确的掌声。

 

 

死刑还是死缓?

 

当然,我们对“禁止吃野味”这个理念本身,其实没有异议。

 

即便不是从保护野生动物的角度,从饮食的角度,野味的前工业文明气质对于21世纪的食客来说,也实在是太错位了,更别提其中暗藏的患病风险。

 

吃得“野”,并非广东饮食文化的题中之义,更不值得骄傲。

 

可是,现在从广东人餐桌上的不少野味,早就不是来自真正的野生环境。它们基本上都已经形成了完善的养殖、加工/销售链条。——虽然03年的SARS引发了不少延续至今对广东人饮食习惯的恶意联想。

 

广东“野味”,该不该被一棍子打死?

广东蛇宴

广东野味在这次疫情中遇到的整治,很难被理解成某种环保主义或者“先进”饮食文化的胜利,更多的只是曾经留下巨大漏洞的行政部门,如今在半推半就地回头填补,

 

于是,这就有了值得审慎思考和发问的空间。这波雷霆攻势,除了迎合民众政治正确的凝视,对于抗疫的积极作用实在是有待观察;倒是它对相关联养殖业、餐饮业人员的冲击,已经很明显地显现了。

 

如果说疫情期间的“一刀切”地“全面禁止”尚可理解的话,疫情之后是否会“解封”,没有人说得准。

 

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讲,现在把合法经营的,已经有完善养殖体系支撑的动物供应断掉,也很难说有益于保护野生种群。供应断掉之后,需求并没有消失,市场的跷跷板总会撬起一些贪婪者铤而走险的心。是否反而会催生出重返野外,将猎获拿来售卖的行为?

 

已经有一些人士借疫情的契机发出更进一步的声音,根据《中国新闻周刊》的报道,北京大学保护生物学教授吕植和“自然之友”就提出全面禁食野生动物的立法建议,根据吕植等人的新近调查,近10万份的问卷中,96.4%的人选择支持全面禁食。

 

等到疫情过去,大家可以自如地共聚一堂时,相信会有一场激烈的讨论。

 

究竟“野生动物”的外延包含哪些?哪些应该全面禁食?哪些应该被严格规范?我们期待,疫情能够成为一次契机,推动相关的法律制度的完善,而不是运动式、“一刀切”地“封禁”。

 

根本上,在这个所有人都已经牺牲了太多的艰难时世,我们想保卫那些本不必被牺牲的东西,里面藏着我们对生活必定能恢复原样,甚至能变得更好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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