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6点半,滴答一声,菜市场的鱼贩打开了他档口头顶上那盏红色胶灯,接着旁边的猪肉档、菜档、烧味档、生果档、副食店铺、杂货铺、剪发铺纷纷开档,一座城市被唤醒了。
越来越多人们涌进菜市场,他们有的步行一公里,有的骑行两公里,有的搭了半小时公交,有的甚至是乘船渡江而来。——再拥堵的早高峰也动摇不了他们对菜市场的热爱。
菜市场里有摊贩顾客,没有贫富贵贱。光是琳琅满目的肉菜水果就让人觉得幸福,何况菜市场里不只琳琅满目的肉菜水果。
没去过菜市场的人,不可能理解广州这座城市的性格。
广州人对于菜市场的爱,也正是对于广州这座城市的爱。
甚至可以武断地说,如果你不爱菜市场,就是不爱广州这座城市。
不去菜市场
怎好意思说自己认识广州
广州的菜市场是潮湿的,就像广州的天气一样。
一走进广州的菜市场,就能闻到一种独特的味道:肉类的腥、海鲜的咸、蔬果区中同时混杂的腐烂与鲜香、副食区中五味杂陈、烧腊档上砧板的木板臊……各种味道混杂,并与市场的水汽相交相融,形成了广州特色的黏糊糊的菜市场味道。
菜市场中最湿的地方,可能就是活鱼档了。新广人第一次踏入菜市场,都会给活鱼档所震撼:档口整齐摆着一格一格的鱼缸,一格养着罗非鱼、一格养着滑溜溜的黄鳝、一格养着黑压压的虾、还有一格养着半死不活的花甲,让人叹为观止。至于广州人最为常见的皖鱼那可是从来“不留活口”,往往一开档时就已经被肢解成一节一节,任君选择了。
蔬果区里常年五光十色。如果在夏天,荔枝、榴莲、菠萝蜜与椰青同时出现在档口中,排列整齐,红白黄色相间交织,色彩明亮,顿时让人感觉开朗了起来。
你以为菜市场只有肉菜水果就错了,它还是一个巨大的杂货铺。服装、西饼、烧腊、早餐店、成衣打折店、剪发铺、私人牙医诊所、元宝蜡烛店、盗版光碟小贩、海鲜干货店、锅碗瓢盆,在远离主体菜市场的街巷,还有最野的蛇虫鼠蚁、青蛙与甲鱼。
不去菜市场,根本无法了解广州这座城市。
走进海珠南华中路的堑口肉菜市场,响于耳边的是熟悉的广州话,早餐店播放着80年代的香港流行金曲,从徐小凤到谭咏麟,哀怨而动听。在这里,商贩与顾客就是街坊邻里,互相熟悉。
大学城旁边的新造镇菜市场,因大学城特殊的“小岛”性质,它保留了90年代老市场风格——灰蒙蒙一片。来这里光顾的客人身份,可能就是大学城里的老师,他们礼貌而又克制的,与商贩关系疏离又十分和谐。
在广州城中村中的菜市场——棠下农贸市场内,时常听到混杂着各种口音的粤语,他们可能就来自广州的周边——东莞清溪、增城荔城、佛山高明;时常又听到各种口音的普通话,他们就可能来自河南新乡或是湖南常德。他们蜗居广州,谋生于广州。
菜市场,就像是一座城市的窗口,让你知道南方的物产有多丰饶,又让你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包容。
菜市场里
有人情冷暖,有生活百态
往往天没亮透,菜市场周围就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走鬼菜摊,人们管这个叫“担凳仔霸头位”,谁要是不想每个月多花一千几百跑到统一管理的农贸市场里面交租开档,那就得遵守一个先到先得的江湖规矩。
卖菜这门生意讲究薄利多销,“一蚊几毫”再少也是辛苦赚回来的血汗钱。于是乎吆喝一个比一个给力:“阿叔,今日买D咩嘢?”要不是到菜市场里走了一圈,你都不会知道形容一只冬瓜好吃的词语除了“香”“靓”“甜”,还可以是“敲起来卜卜声”。
然而话说得好听没用,如何在讲价环节战胜对手,才是菜市场上永恒不变的主题。贵了不肯买,便宜了不肯卖,胜负往往都在一轮激辩过后,客人转身离开的瞬间出现——“好了好了,收你个半,下次多点帮衬。”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有人带着嫌弃默默掏钱。只是那杆用来称重的祖传铁秤砣,似乎从来就没有被配平过。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有人一脸嫌弃却默默掏钱。只是那杆用来称重的祖传铁秤砣,似乎从来就没有被配平过。
除了卖菜,菜市场周围的“商业配套”也不可不谓丰富。
3蚊任拣的砂煲罂罉(锅碗瓢盆),10蚊清货的名牌服装,以及一句句从大喇叭喊出来的“大甩卖”,都为这广州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增添了几分城乡接合部的魔幻色彩。
更神奇的是,干货店里的柴米油盐居然可以跟拜神用的元宝蜡烛放在一起卖,而转身就能看见的金鱼乌龟,又会让你怀疑自己到底是在菜市场还是水族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开在湿漉漉的市场外围的肠粉店绝对是附近街坊的真爱,往往还没靠近,就能听见老板用散装普通话问一句“达包节里七”(打包还是这里吃?)。
在热到飙汗的夏天早晨,风扇已经没有办法续命,只能每嚼两口蛋肉肠粉,再嗦一啖冰镇维他奶来消暑降温。年轻的上班族通常都是来去匆匆,倒是皮肤黝黑的农民工连用牙签剔牙的每一秒都十分享受,再来根销魂的事后烟,就差不多可以打起精神开工了。
吃饱早餐之后,菜市场里面已经人满为患。有母亲推着婴儿车里的女儿来见识世界的,也有女儿推着轮椅上的母亲来感受生活的。但大多数还是抢完第一轮新鲜货就要去喝茶的师奶阿叔,以及开着电动三轮车来扫货的餐饮店老板,好不热闹。
而与路边杂乱无章的走鬼们相比,档口里面“拿正牌做生意”老板们就老实得多了,明码标价不说,谁要是发现短斤缺两,抬头就能看见档口招牌旁边用红色大字写出来的市场监督热线,一打一个灵。
但要是光顾的次数足够多,你又会惊讶地发现这些“拿刀吃饭的”的老板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
哪怕现在非洲猪瘟把猪肉价格给抬上了天,你要是告诉“猪肉荣”想要“五块钱花腩”,他也能用那比脸还宽的猪肉刀熟练地从几斤重的肉块上面切下薄薄一片,然后往电子秤上一扔,不多不少五块钱。
旁边“卖鱼佬”也不甘示弱,水池里面生龙活虎的罗非石斑指哪条抓哪条,鱼头往砧板一拍,那鱼就已经半死了过去。然后刷子一刮,鱼鳞又全数脱落。最后手起刀落,鱼肚上剖一刀,再把内脏往外一扯,没等那鱼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装进黑色塑料袋,被讨论着到底是要清蒸还是香煎了。
可惜现在广州禁止活禽销售,我们没有办法一睹鸡档老板们劏鸡放血拔鸡毛时的身手与英姿了。
千篇一律的城市化的进程大多已令人索然无味,但菜市场里的市井百态,却让人在茫茫的都市生活里尝到了一丝“生猛”的味道。
广州人
为什么对爱菜市场情有独钟?
食,是中国人的信仰;鲜,是广州人的追求。
广州人有多爱菜市场?
他们会为买到当天的头把绿叶菜而欢喜,也会在看到应季海鲜时两眼放光。他们会为了买一条鱼,赶早高峰挤四号线跑到遥远的南沙;会在秋天时为了买一条肥美的水蛇,跑到郊区番禺。
菜市场的存在始于食,又不止于食。年轻人在这里短暂逃离996的掌控,中年人在这里交流“别人家的孩子”的新一轮传说,老年人在这里与晨练后的老友叙旧。
老广和新广、精英和小民的标签,在菜市场里不复存在。“富人区”猎德的人、老城区的老人,会为了一条鱼、一只鸡跑到遥远的城中村,哪怕要忍受早高峰的拥堵,和年轻人嫌弃的目光。
菜市场的动人之处,也是广州的动人之处,因为广州,正是一座各色人等都能被包容在一块儿,不仅仅一块儿“生存”,还可以一块儿“生活”的城市。
当公众场合的城市形象,慢慢简化成耀武扬威的写字楼,密密麻麻的立交桥,和像宇宙飞船一样降落在荒地里的高新科技园时,只有菜市场里的那种潮湿和腥味,才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当中年人为了生活焦虑,年轻人为了“口红自由”、“水果自由”加班,失去了对什么才是生活的认知的时候,只有周末时去一趟菜市场,才能找到生活的感觉。
近年来流行在一线城市的生鲜超市里没有生活吗?
这个不能否认,但这种生活伴随着逼人的冷气,伴随着冰凉的柜台,更伴随着不大亲民的物价。而菜市场人人皆可出入、挑选、砍价、交易,说不定还能和老板打好关系,获赠几根小葱,甚至一斩熟食。
美好的生活,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本来就应该像这样无门槛,更不用特意营造仪式感。
热爱菜市场,就是在热爱一种不必咬紧牙关、盛装打扮,只要踮起脚尖就能达到的美好生活。
撰文 | 识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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