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商船沃波尔号本来是与埃梅莉亚公主号等三艘船一起出发的,但途中因船身受损,进行维修,延误了一个夏季,到达澳门时,已是1723年(雍正元年)四月了。这年来广州的英船,还有剑桥公爵号、蒙塔古号、哈特福德号和安公主号等。这时,国丧已经结束,一切正逐渐恢复正常。
陈寿官在澳门迎接沃波尔号,他表示可以包揽下全部买卖,但现在6%的关税太高了,关税是要行商承担的,加上各种杂税、规礼,全广州城只有一两个行商扛得住,大部分行商都要破产。他希望英国人能向海关求情,降低关税。
然而,海关一口拒绝了英商的请求,陈寿官趁机劝说:粤海关太贪苛了,不如改到厦门去吧。虽然几年前厦门发生过安妮号事件,但早已事过境迁,现在当地官府与行商们都欢迎英国人去。广州的茶叶,本来就是从福建运来的多,樟脑也是台湾、福建特产,何不就近采购?价钱可以更加便宜。陈寿官在厦门也有商馆,规模不小,他本人就是刚从厦门过来的,英商想要的茶叶、樟脑、明矾、糖、白铜,那边统统都有,保证利市三倍。他还把从厦门来的行商寇卢介绍给英商认识,寇卢也极力怂恿英商转去厦门。
这个提议有很大的诱惑力。因为洋商在广州做生意,越来越头疼。关税重如山,海关寸步不让;茶叶市场被几个大行商垄断着,每个大行商的背后,都有一座门禁森严的衙门,当年四大官商的影子,挥之不去。
雍正帝登基后,种种迹象显示,朝廷的对外政策,似乎更加摇摆,以放宽与收紧之间,迟疑不决。1723年(雍正元年),朝廷重申了“商渔舡只如出外洋者,十船编为一甲,取具连环保结,一船为匪,余船并坐”的律例,广东总督杨琳奉旨下令,所有出海渔船,都要编上号码,刊刻籍贯,船头涂上红漆,桅杆也要涂红一半,写上黑色大字,以资识别。走私变得越来越不容易。
这一年,到达广州的外国商船,从澳门进入广州时发现,前山寨、虎门寨和濠营三处,都在开展修筑城垣、炮台的施工;左翼镇标水师驻扎黄埔,监视洋船进出。军队对洋商的敌意明显增强,“编年史”写道:“军队已经开始找麻烦,不断派人来检查各船的军备,不承认悬挂旗号小艇的免检特权,用各种借口检查海关官吏已经验过的货物,要打开已放在甲板下货舱的包装货品——显然这些意图是勒索礼品。”
另一件令人忧虑的事情,是康熙年间发生的所谓“礼仪之争”,即天主教在中国传播时,如何处理其教义与中国祭祖敬孔的传统礼仪矛盾的难题。尽管耶稣会对中国赞美有加,但多明我会士和方济各会士却质疑:儒家经典中的“天”“天主”和“上帝”,与拉丁文Deus意义是否一致?敬天、祀祖、祭孔是否属于偶像崇拜和迷信活动?大家争论不休,以致罗马教皇要出面裁决,1704年宣布七条禁约,包括把春秋二季的祭孔子和祭祖宗大礼,视为异端,凡入天主教的官员、进士、举人、生员等,于每月初一日、十五日,不许入孔子庙行礼;不许入祠堂行一切之礼;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坟上,或逢吊丧之事,俱不许行礼;家里不准有先人的神主牌位,等等。
拜天地、拜祖先,是华人生活的头等大事,禁约一出,华人教徒乃至一般士大夫,无不哗然,抵制的呼声,响彻朝野,不少人鄙夷地讥斥:西洋传教士有几个真正看懂四书五经?有几个真正领会了儒学的深文奥义?丑夷异类有何资格妄议中国文化?尊崇天地君亲师,乃天下通义,不容弃废。事态的发展,迫使康熙帝不得不改变对西方比较友好的态度,先是下令凡在华传教士均须领取朝廷的信票,声明永不返回欧洲,顺从中国礼仪,方可留居中国,继而把教皇特使驱逐出京,羁押在澳门至死。
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四月,广东碣石总兵官陈昂上疏称:“天主一教,设自西洋,今各省设堂,招集匪类,此辈居心叵测。目下广州城,设立教堂,内外布满,加以同类洋船丛集,安知不交通生事?乞敕早为禁绝,毋使滋漫。查康熙八年会议天主教一事,奉旨:天主教,除南怀仁等照常自行外,其直隶各省立堂入教,著严行晓谕禁止。但年久法弛,应令八旗直隶各省,并奉天等处,再行严禁。”康熙帝御批:“从之。”(广东省方志办、广州市方志办编《清实录广东史料》第1册)标志着全国范围内的禁教,吹响号角。
然而,出于对耶稣会的好感,康熙帝的禁教,雷声大雨点小。雍正帝即位后,延续着前朝的政策,1724年(雍正元年)1月12日上谕:“西洋人乃外国之人,各省居住年久,今该督奏请搬移,恐地方之人,妄行扰累,著行文各省督抚,伊等搬移时,或给与半年数月之限,令其搬移。”(广东省方志办、广州市方志办编《清实录广东史料》第1册)朝廷禁教的办法,是把散居各地的传教士,限期驱往澳门或集中于广州,各地教堂或拆毁,或改作他用;禁止中国人信教,更不准满人信教。
广州是外国传教士较多的地区,气氛一天天紧张,来广州贸易的洋商,心头无不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影。加上粤海关突然不再专设监督,改由广东巡抚兼管关务,意味着地方官把手伸进了海外贸易领域,为了补贴内政,难免要打海关收入的主意,令更多本来与海外贸易无关的官吏,都有了分肥的要求,大大加重交易成本。
现任广东巡抚年希尧,字允恭,祖籍安徽怀远,后入汉军镶黄旗,其妹是雍正帝的敦肃皇贵妃。他在历史上留名,并非因为政绩,而是因为在数学、科技与医学方面的贡献。他的《测算刀圭》《面体比例便览》《对数广运》和《视学》等著作,在中国的数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奉旨掌管粤海关当年,他的另一本著作《集验良方》面世,对养生、伤寒、感冒、瘟疫瘴气、脾胃、暑证、泻痢等,均作了长篇论述。
英商们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位热心钻研医术的巡抚,会给他们开一服什么样的药。传说有个叫的黎光华的行商,向抚院缴纳了二万四千两银,承包了全年的对欧洲贸易。黎光华是十三行最主要的行商之一,他经营一家资元行,用铜钱从交趾(越南)买回黄金,再把黄金卖给欧洲人,从中发了大财。他和巡抚衙门上下建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些悲观的行商跑到厦门另组公行,洋商也纷纷移船就岸,转到厦门去了。澳门的十字洋上,顿时冷清了许多。但英国人并不想跟着去,毕竟他们更熟悉广州,而且在欧洲航线上,广州比厦门近,少跑一千多里水路,这让他们的交易时间更加充裕。
在各种谣言阴影笼罩下,沃波尔号顺利地完成了贸易,陈寿官、谭康官和葵官几个大行商,提供了一千五百担茶叶,还有数量可观的丝织品、生丝、水银、银硃、白铜、糖、冰糖、干姜、明矾等,这艘载重490吨的船,塞进了460吨的货物,加上船员的粮食和日用品,几乎要超载了。在它之后的剑桥公爵号、蒙塔古号、哈特福德号和安公主号,也都吉星高照,收获满满。但他们确实听到很多行商破产的消息,一些去年还和他们做生意的行商,今年已经消失了,商人们都颇为沮丧。
1724年(雍正二年)到广州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商船,只有麦士里菲尔德号一艘。它7月到达澳门时,发现一艘欧洲商船也没有,往年这个时候,早已风帆如织。由于受到禁教和驱逐传教士的影响,法国人几乎不敢来了,黄埔港里只有两艘双鹰国的船和几艘来自印度的港脚商人(即不属哪家公司的散商)船只,三三两两,东零西落。唯一一艘法国船,也不是从欧洲来的,而是从印度的法属殖民地本地治里来的。这让英国人惊喜交集,惊者,广州情况真的如此糟糕?喜者,他们没有了其他竞争对手。
在广州,能够和麦士里菲尔德号交易的,只剩下陈寿官等寥寥数人,很多行商因为生意冷落,日吃月空,都负债累累,自顾不暇。英国人一上岸就听说,连一向与中国关系最好的法国人,也受不了海关过于严苛的搜查,与关吏争执,演变成一场斗殴。官府想关押法国船长,船长拒绝服从,官府就把与法国人的保商杨官关进了牢房。英国人对此十分担忧,但陈寿官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自有办法应付官府。
果然没有人找他们麻烦。7、8月间,英商与陈寿官完成了交易。陈寿官买下了麦士里菲尔德号的毛织品,而英商则向他订购了九千多匹丝织品、一百五十担生丝、一千担茶叶、一千担糖和一千三百多担白铜。情况似乎不像传说的那么糟糕,来广州还是正确的,至少总督与巡抚,都很希望西洋人继续在广州交易。因此,当一些国家的商船转往福建时,大部分的英国商船还是选择去广州。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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